好像这个世界是围绕女人展开的;好像一个家不能没有女人;好像孩子不能缺少妈妈;好像阿猫阿狗也不能离了妈妈;好像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是根草;好像母亲死了之后总要怀念;写歌的人写歌写诗的人写诗写文章的人写文章;以上都不会写的人好像可以花钱把丧事办得热闹喜庆把石碑立得高大威严;确有很多人写过自己的母亲,深得我心的还是胡适的一段平平实实的话:“我年甫十三,即离家上路七日,以求‘新教育’于上海。自这次离别后,我于十四年之中,只省候过我母亲三次,一总同她住了大约七个月。出自她对我伟大的爱忱,她送我出门,分明没有洒过一滴泪,就让我在这广大的世界里,独自求我自己的教育和发展,所带着的,只是一个母亲的爱,一个读书的习惯,和一点点怀疑的倾向。”
细细算来,我和母亲同住的日子,自十五岁去县城念高中后,也寥寥无几。我没有胡适的伟大,我母亲也不同于他的母亲,他母亲不识字,我母亲念完了小学,但她们对于孩子的教育,大体是相通的,总要求孩子多读点书,去过一种不同的体面的生活。我母亲终生务农打工,施与我的教育,并不见得多么高明,但她对于我的爱终究是热忱的。可惜我年少时悟性太差,竟不能将这份大爱化为求学的动力,激励自己用功读书,也只是懒懒散散,庸庸碌碌,付出六七分努力。
现在自己做了父亲,回想起与母亲相处的日子,能记起的零碎事没有几件,母亲的教化也记不得了,大概都随时间流逝刻进了我的性格里,要跟着我这一辈子。
十五岁之前,我和姐姐是生活在母亲身边的,我们的同龄人,大部分是生活在爷爷奶奶身边的,父母双双进城务工,等我念完初中,我的同龄人大部分和他们的父母一同进了城打工,我去县城读高中,与母亲分离。离开乡村,坐上大巴车去五十公里以外的县城读书,我满心窃喜,因为我隐约知道自己踏上的这条路和许多同龄人不一样,我是幸运的。从村子里通往乡村公路主道的是一条泥沙路,大约一里,我与母亲并行在泥沙路上,我拖着行李箱,母亲硬要帮我背包,此时我已高出她一个头。说的还是老话:“读书要认真,和同学要好好相处,不要和城里孩子比吃穿,缺钱了给家里打电话……”十五岁的少年将别离看得云淡风轻,尤其是与父母的别离。我上车时,母亲在抹眼泪,叮嘱我:“书包里面有个红袋子,里面装的是刚煮的鸡蛋,有十来个,到学校和同学分着吃……”
不到四十公里的车程,车子走走停停,乘客上上下下,得一个多小时才能到,中途我饿了,从书包里取出红袋子,鸡蛋还是热的,挨个数了数,十二个,掏出两个,底下赫赫两张百元钞票,触目惊心。人生的第一次与母亲大的离别,不过是去近四十公里以外的县城,母亲竟是如此的惦念,她竟也不言不语。鸡蛋顶新鲜,蛋黄却并未煮透,半生不熟,透着腥味,不好下咽,我强吃了两个,如鲠在喉,大概因为我的催促,母亲才草草地将鸡蛋出锅,却也一个一个抹得干干净净,两张钱叠得整整齐齐,拿了鸡蛋便能轻易看到。难怪她叮嘱我路上饿了可要吃鸡蛋。
接下来的几日,我便每天背着室友在宿舍偷吃两三枚未煮透的鸡蛋,一来未煮透的鸡蛋不好意思分给同学们吃;二来如果自己被发现吃未熟的鸡蛋,他们一定会劝我扔掉。
前几日,好友送我一盒土鸡蛋和半只土鸡,鸡和蛋都是从两百公里以外的岳母娘家带回城的。老人家住在国家级贫困县新化县的一座小山村,偏远僻静,好山好水,村子里净剩下些老人,不算好地方。友人夫妇清明节去探望老人家,老太太一定要让他们带些鸡蛋鸡鸭回城。老人家平素自己哪里舍得吃,过日子紧衣缩食,上了年纪,体力活干不动了,种点菜养点鸡鸭,劳动量少了,饭菜都舍不得吃,一日两顿,振振有词:“不饿不饿,一天到晚,又没干活,吃两顿够了。”能不饿吗?
十二岁的男娃没跟着一起去,说是那个地方没意思。和我念叨他外婆的不好,讨厌他外婆的奇怪举动。乔迁新居,外婆过来小住几日,住不安生,吵着回去。一到家便打电话过来,让大外孙去看看她睡的那张床,枕头底下留着钱嘞。外孙跑去一看,嘿嘿,一沓,两千块。鸡蛋带回城里,路上颠簸,底下的总得坏几个,将好的挑出来,坏的连同盒子一起扔掉。老太太电话又打过来,问大外孙鸡蛋拿出来没,大外孙说拿了拿了。那看着钱没?什么钱?鸡蛋盒子底下压着钱呢!这下坏了,底下的鸡蛋打破了,连着盒子让我爸给扔了。你爸人呢?扔鸡蛋去了,应该马上上楼了。两父子风力雨里,围着垃圾桶翻,翻出纸盒子来,掏出碎鸡蛋,甩出一沓钱,三千块。
大外孙顶讨厌外婆这种送钱的行为,我对他说:“孩子,你现在十二岁,我现在三十一岁,等你到了老子的这个年纪,你就什么都懂了。”他一脸茫然,似懂非懂,低头把碗里的饭往嘴里扒。番茄土鸡蛋和老母鸡炖汤他可没少吃。
再说说我与母亲的另一件事。母亲1968年出生,只读了六年小学,便开始务农;父亲1964年出生,读完了初中,开始务农;不知道哪一年,他俩结婚了。我姐1987年出生,我1990年出生,按照我姐的年龄推算,他们应该是1986年结婚,母亲18岁,父亲22岁。后来他们开店,进城务工。2008年,我读高三,他们在外地务工,母亲托付同事给我发信息(她本人不会),她一边说着心里话,同事一边转成文字,以短信的形式发给我,我记忆深刻。QQ是腾讯公司1992年自主开发的,2000年开始风靡,母亲至今没有用过QQ;2011年,腾讯公司推出了社交软件微信。2015年8月,我和现在的老婆同住,父母过来看我们,小住几日。我给母亲申请了她人生的第一个网络聊天工具——微信,并教她如何使用,她学得很慢,假以时日,才掌握一些基本操作,她倒是挺满足,很快学以致用,和亲戚朋友们在微信上开启了语音聊天模式。回到老家,母亲常给我和老婆发语音,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发些贴切的问候,时不时还发些“鸡汤文”给我。她视力不是很好,我将她的手机字号设置为最大,尽量让她看得清楚些,打字也方便。她不怎么打字,打字常出错,但我能理解她的意思。苦口婆心和深情告白的话,她打字;一般的言语,她发语音;有时什么话都不说,发她和老爸的照片给我。这大概是我为母亲做的一点点事吧。
生活在走,我们在走,爸妈也在走。我们慢一点吧,怕他们跟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