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天上的云悠悠地飘,水里的鱼快乐地游。坐在青草地上的我万分惆怅。
昨夜,我好像丢了个梦。
这有点反常。我一挨着枕头就睡着,一睡着就做梦,而且第二天还记得很清楚。
可是今天,从起床到现在,里里外外转了好几圈,心里总觉得怅然若失。一个梦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是自己和自己犟上了,越想不起来就越抓心挠肝地想。
努力想努力想,也只抓住了它一个模糊的影子。好像是梦到丽丽和别人结婚了,穿着大红的喜服。又好像是妈妈让我拿着镰刀去割草,眼前绿油油的一大片。
唉!算了。想不起来也没啥,又不耽误吃不耽误喝的。我拍拍屁股站起来,把最后一点鱼食撒进塘里,提着篓子回家了。
夏日的清晨,太阳一出来就霸气四射。500米的距离,推开门我已经满头大汗。
院子里刚冲刷了一遍,湿漉漉的,还有香水的刺鼻气味。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妈可是从来不用香水的,她说她受不了那种气味。
妈妈正在院子里打骨粉,盆里一堆的粉末和骨渣。她也热得汗流浃背,上衣都已经湿透了,贴在身上。
“爸爸还没回来?”我问妈妈。她直起背来,拽着上衣前襟擦擦汗,说:“没呢,咱不指望他!”
我妈事事精明,唯独在找对象这一条上失了策。当初姥姥一家极力反对她嫁给爸爸,她却誓死非他不嫁。后来,后悔了,也晚了,为了幼小的我,只能委委屈屈地将就这段婚姻。
不过,我已经长大了。我可以保护她,我有足够的力气可以轻而易举地把爸爸拽着领子提起来扔到一旁,他再也不敢对妈妈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了。
可是,他开始三五天的不着家。
02
天气热得连做爱都成了折磨。我大汗淋漓地从丽丽的身上翻下来,口渴得冒烟。
空气粘粘腻腻的,仿佛能拧出水来。
丽丽白花花的身子躺在我身边,一脸的欲求不满。
“乖,做饭去,我妈一会回家吃午饭了!”
我凑上去咬着她的耳朵说。
她“嘤咛”了一声,不情愿地套上连衣裙,内裤都不穿,撅着屁股去冰柜里寻找食材。
“亲爱的,阿姨绞了好多的肉馅,我们包肉饺子吧?”
“好,辛苦你了。”我有气无力地回答,昏昏睡去。
醒来,丽丽已经包好了饺子,个个皮薄馅多,挺着大肚子站在桌子上。
我最喜欢她的就是做得一手好饭菜。
妈妈还没来,丽丽下了两碗饺子,我们先吃。
我从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饺子。肉的味道不像是猪肉,也不是牛羊肉。我们住在半山腰,也许是妈妈在山上捕捉的小动物。
大黄狗闻到了味道,兴奋地汪汪叫着,挣得铁链子直响。我骂了它一句“馋狗”,扔给它几个饺子。
妈妈“吱呀”一声推开门,扛着铁掀回来了。长期沐浴日光,她的脸一点不像一个四十出头的女人的脸,因为天热,皮肤红得发胀。她摘下草帽,头上还沾着青草。
看到丽丽,她亲热地打招呼,拍打身上的尘土,往厨房而去。
“我们吃过了,阿姨!还给你留了饺子呢!”丽丽炫耀一般地说。
妈妈的脸笑成了一朵花。我也有些得意,看我找了个多好的女朋友!
丽丽把饺子端给妈妈,她咬了一口,“呸”的一声吐出来,放下碗跑到冰柜前看了看,脸色铁青。
“怎么了?阿姨!”丽丽的嘴唇有些哆嗦。
从未见过这样吓人的妈妈。
妈妈楞怔了一会,摇着头说:“没事,没事,我吃不惯黄鼠狼肉的味道。”
又说:“昨夜我起来,看到一群黄鼠狼咬着尾巴在院子里转圈,就用渔网捕了来,剥了皮,搅碎了留喂鱼的。”
说着她把一碗饺子倒进了狗食盆里,自己进厨房里煮面条去了。
“给我带点肉馅回家,我喜欢吃!”丽丽小声对我说,我点点头。
03
爸爸一直没回家。丽丽偷偷告诉我说有人看见他带着一个女人去省城了。
无所谓,这个家有他没他都行。我这把子力气,可以扛起半边天了,另外半边有我妈和丽丽两个女人。
今年的鱼长得又肥又大,肉质鲜美,很多饭店都争着上门来要。
到了秋末,起了塘,妈妈卖光了所有的鱼,捧着厚厚的一叠钞票对我和丽丽说:“妈给你们办个风风光光的婚礼!”
我们从半山腰搬回了村子里的老房子,拾掇的窗明几净的。爸爸不在,妈妈一个人操持,给我们办了个像模像样的婚礼。
很快,丽丽怀孕了,家里洋溢着喜悦的气氛,我和妈妈走起路来脚步都带风。
爸爸的小情人带着警察找到了我家,她说自从爸爸回家后就再也没回去找过她。
妈妈拿着把剪刀就要去戳花她的脸,她吓得猫一样躲到警察身后,却被丽丽从后面狠狠地掐了两把。
娶媳妇随婆,妈妈很欣慰。
警察里里外外搜了一遍,什么都没发现,找我和妈谈谈话,做了笔录就走了。
我们一家没事人一样该干活干活,该吃饭吃饭。村子里也没人指指点点,大家都知道我爸爸是个不着调的糊涂蛋,指不定又带着哪个不长眼的妞南京上海地作去了。
警察又来了几次,问了问村里人,也把山上房子四周看了看,仍然无功而返。
04
春天来了,野花开满山坡。
一群城里人来春游。其中一个女孩子指着不远处喊:“看,那朵花多漂亮!”
石头缝里,一朵叫不出来名字的野花正在风中摇曳,花朵硕大,红色的花瓣,白色的蕊,在那些星星点点的花中格外惹眼。
一个男孩子自告奋勇爬上去,抓住花茎一薅,一颗骷髅头随之而出,暴露在春日的暖阳下。
很快就知道,那是我爸爸的头颅。
妈妈被抓走了,她对杀害我爸爸的事情供认不讳。
爸爸回家要拿走所有的存款和那个女人去省城,妈妈劝他,他抓起棍就打她,打得她满地打滚也不手软。
她说:“多年夫妻,你这一走不知道还回不回来,我们最后吃顿饭吧!”
爸爸答应了,不知道真是看在多年情分上还是饿了。
妈妈炒了几个小菜,又拿出一瓶好酒,像平时一样伺候他吃喝。
吃饱喝足,爸爸一把推开阻拦他的妈妈,趔趔趄趄地往外面走。妈妈拿起敲石头的大锤,一锤砸在他的后脑勺,平日里威风无比的身躯轰然倒下。
她镇定地把那个和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男人剁得支离破碎,剥皮拆骨,肉放到绞肉机里搅成肉糜,骨头打碎成骨粉,喂了狗和鱼。
妈妈全程一滴眼泪都没流,二十多年了,眼泪早就流光了。她对警察说,她一点都不后悔杀死爸爸。
我和丽丽也不怪她。只是丽丽呕了半个月,从此再不吃肉,什么肉都不吃了。
在我的儿子两个月时,我们抱着他见了妈妈最后一面。
她抱着自己的小孙孙,贪婪地亲吻着小孙孙的脸。
“你小时候也是这样又白又胖,粉粉嫩嫩的!”她对我说。
“你要好好的,儿子,当爸的人了,做事情要想一想,不要冲动,妈不能陪你了。”她像以前一样叮嘱我,那平静的神情好像只是出一趟远门。
我含着泪点头。
后来,我把妈妈埋在鱼塘上面的山上。没进祖坟,我想她一定也不愿意再和那一家子人有什么瓜葛。
05
“你这个老东西哟,老了老了,怎么还梦游了?”丽丽那个老婆子常常叨叨我。
我妈当年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你这娃,咋还梦游尼?这要走丢了可咋办?”
那有多久了,差不多五十年了吧!
我真的老了,常常不记得很多事情。比如我身边这个苍老的女人的名字,比如儿子的生日。
可我还记得我妈的样子。记得她每次含着眼泪抱着我,说:“儿子,你要好好的,妈指望你了!”
我常常去看她,帮她清理一下门前的草,然后坐在她的坟前,一坐就是一天,看飞鸟掠过天际,夕阳落下西山。
看着如血的残阳,我突然就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个梦。
在梦里,爸爸拽着妈妈的头发把她在地上拖了好远。我抡起铁锤砸向了爸爸的后脑勺,他摇晃了一下倒地,猩红的血汩汩地流出来。
我妈攥着我的手,那双手如此温暖。她把我牵到床前,我躺回床上,她吻着我的额头,把床单给我盖上。
是的,是我杀了我的爸爸。我以为我做了个梦,其实是一段真实的血淋淋的记忆。
可惜,我想起这个梦用了几十年,我的妈妈也早死了几十年。
对不起,妈妈!我知道你不想听我说“对不起”。
很快,妈妈,很快我就来陪你了。到时,你要安坐在门前,等我,你亲爱的儿子,步履匆匆地奔向你。
人这一生有多少匆匆来去的缘分,唯有父母之爱恒久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