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静离开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没有梦到任何关于她的点滴。朋友说这是我睡眠不足的缘故,但我还是希望能梦见她一次,为此我嗜酒如命。
公司最近出了很多事情,总监在电话里说我是要自己滚还是领了工资再滚,那时我刚好打开一瓶 卡梅罗西,工资对我来说就是衡量还可以喝多少瓶卡梅罗西的标准,我说还是你来我这儿吧,我有东西要给你。
其实我没有什么可以给他,这只不过是我的托词。我不想再回公司,不想再看见那些千篇一律的新老面孔——在我现在看来,那无数张脸都是苍白的名利电子屏。而我刚进公司时,恰好也有那样一张电子屏。
总监来时穿着一身鸿星尔克运动套装,他说想和我跑会步,我拒绝了,理由是我也有一套一模一样的尔克,同时穿出去就好像尔克的店员上街宣传一样。
他坐下来说,你没听说公司要被并购了吗?
我回答,刚听说。
他说,你有什么看法?
我说,没看法。
他说,你不担心失业吗?
我说,不担心。
他问,你已经有新东家了?
我摇头,给他和我分别倒了半杯红酒,他说待会还要跑步,不喝酒。于是我把他的半杯都添到我的酒杯里,一饮而尽。
晚上总监离开时已经醉的一塌糊涂,他抱着我的门不愿意出去,哀嚎着说妈妈别赶我走。我有点心痛,倒不是被这个四十岁的男人动容,而是心疼我的三瓶卡梅罗西,它们正在地上滚来滚去,身轻如燕。
后来我还是将总监送走,我怕半夜做梦时有生人在场,许静不会来。总监在路上哭着哭着就睡着了,他的鸿星尔克湿了好几处,这也是我送他走的第二个原因,我担心他天亮酒醒时以此为由又穿走我的尔克。这一夜我将彻底得不偿失。
后来他打电话来,说我不是有东西要给他么,什么东西来着,他再来取。我慌忙岔开话题,说了结工资的事。电话那头传来拍额头的声音。他说马上给我转,但我改天得过来签字。
那天晚上我仍旧没梦见许静,倒是梦见许久前认识的一位姑娘,她找我放风筝,我摇头说我在等人,梦就醒了。
我还是去了公司,除了签最后一次工资还需要离职手续与工作交接。我第一次坐到人力资源部的办公区,等了两个小时。来见我的并不是人事部的同事,而是老板。
他推门就忙说不好意思,说一场会一直开到现在,让我久等了。
我起来握手,然后坐到他的对面。这里经常有新人面试,跟我一样的位置坐姿。
他说,公司的情况想必你也了解了,我们正准备筹划一个更大规模的企业结构,也正是用人之际,你有什么期望与要求,尽管提。
我回答,老板,我是来辞职的。
老板说,哦抱歉,这两天老是这样,习惯了。
我僵硬地笑。
老板说,你不同意公司并购吗,这时候辞职。
我说,不是的,要不是总监说起这个,我都不知道公司要更上一层楼。我辞职是个人原因。
他说,哦原来如此。那你离职后有什么打算?
我知道他在试探我是否跳槽,于是我直接告诉他说,最近太累了,我想回老家养病。
最后老板给我开了比较优厚的条件,他希望我留下来。我还是拒绝了,因为我的确有点累。走出公司大门时我回头看了看这栋高大的写字楼,从大学进入这家公司到现在已经过了三年,在这里我得到了第一份薪水,也得到了自己最喜欢的那台东风标致4008。而现在,它将彻底失去我。
我还没回过神,就被门卫揪着领子把我拉到保卫处登记,他说他看我不像好人,一查果然没有本公司的工作牌。
我的车换了已经有一阵子,自从上次抛锚后我索性将它处理掉。现在我开着一辆并不中意的轿车,所以想不起来它的名字。在回家路上我看到很多人都在抢超市门前的打折食用油,我按了好几下喇叭,人群仍无动于衷。这是我回到家的最后一个弯道,可惜人满为患。
我下车才知道,他们卖植物油还送演唱会门票,主唱是最近很红的一名歌手,这倒真是个划算的买卖。我点上一根烟想。
老板说,你是想取代安安的位置吗?只要你想,我立马给市场部打电话。
我说,老板,安安无可替代。
他说,那我也培养你,到时候咱们公司有人提起安安,第二个就能提起你。
我说,我心领了老板。
最后他无奈地说,既然你去意已决,那你能不能站好最后一班岗,帮安安一把?
我心想,老板真是个老狐狸,有了刚才的盛情挽留,我怎么拒绝他现在的要求。
我只好点头。
油已抢购完,我的车子终于起步。
回到家就接到总监的电话,他说谢谢我救了他,不然并购后裁员,他极有可能在列。
我说过几天我就走了,这就是我要给你的东西。
电话那头是良久的沉默,最后他只是说,好兄弟。
是的,过几天我就走了。至于去哪,去干什么,和谁,这些我通通不知道。我只是凭着直觉离开大学来到这座城市,如今也是凭着直觉离开。我的直觉通常不是很准,但它的真伪却是除了我再无人得知的神秘。
许静出车祸那天,我正驾驶着我的那台4008行驶在高架桥上,那天它不明觉厉的抛锚了好几次。我有些生气,因为那天是许静的毕业典礼,她有节目,告诉我一定要来。
当我正不耐烦地从最后一层高架桥下穿过时,许静就这样突然掉在我的挡风镜上,将我的玻璃撞的稀碎。
而我将刹车踩到底,面无表情。
不一会儿,网状的玻璃裂缝里渗满了她的血液。我本该慌惶失措的,可看到她抱着的书和贴在挡风镜上的侧脸,我便自始至终面无表情。
微信上许静说,你猜我的书叫什么名字?
我回复,《我的帅老公》。
许静发来一个大便的表情,然后又是鄙视。
我正开着车下了高架桥,所以我发语音说,静你等等我,我在开车不安全。我马上到你们学校了。很快就来。
可惜这句话她没有收到,后来将她安置后我打开她的手机,那条语音还是红色的未读标志。看得出来她迫不及待地将书的封面图片拍照发给我,以至于还没来得及听我的消息,就被车撞飞在第二层高架桥上。
而我收到这张图片,抬头看挡风镜上女孩抱着的书时,我就什么都明白了。
她说她有节目,可她跟我都没预料到,节目提前开始了,而且是这种出场方式。
这些年我一直后悔没告诉她行人不可以上高架桥,但我更后悔的是,我不该暗自帮她出这本书。或许许静之所以不来我梦里,是她在恨我这个杀人凶手。
这时候我想到这一路上车子抛锚的原因,那台东风标致4008是真的有灵性。它应该是想告诉我,你不能去,你不应该看这场空前盛大的表演。
这是一台车的直觉。
我坐上了南行的火车。买了一张从没听过地名的火车票。火车上大家都很开心,因为我经过的一座城市里,那里有个当红明星的演唱会。对了,这个明星叫安安,我离开的那天,公司说为了公司并购上市营造氛围,这次演唱会的门票必须大卖。老板问我的意见,我说,卖油送吧,当红歌手的票,稍微有点蝇头小利,也会被疯抢。
我周围都是二十左右的姑娘,倘若许静在世,她应该也是这个模样。最左边坐着的女孩有一张酷似我很久以前认识的那位女生的脸,不久前她出现在我的梦里,她轻轻飞起,说自己是风筝。我摇头说你不是的,你是人。她问我那谁是风筝,这时候有个声音让我和姑娘同时呆愕——她说,我是风筝。我顿时哭了出来,醒来仍然抽泣不已。但这与我的旅途无关,其实这世上很多羁旅无依的人都是风筝,他们一直在飞,只要绳子那头说回来吧,我很想你。这世上便不再有风筝,或者不再有会飞的风筝。
因为你不需要我,所以我飞得很高。
我附和着她们的欢乐,在疾驰而过的沙漠里远望。其实远方什么也没有,远方之外,仍是远方。
“那你给安安写的歌也得抓点紧啊,我想在安安演唱会那天同时发行新专辑,你的歌做主打,你总监另外随便写几首,你们尽快写,安安尽快练,我们一齐出力,成败在此一举。”老板说。
嗯。我回答。
事实上,我极度讨厌安安。讨厌他每次演唱会将话筒对着观众池说,所有的静静们跟我一起唱好吗?
他将自己粉丝称为静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