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洲芳文】关于秋的故事


      秋是一位病人。 

      姑且把她称作秋吧。这是秋第三次入院。这一次见到她是在昨晚萧瑟的深秋寒夜。

      依然是个无比忙碌的夜班,刚接班不久,一只大手赫然地越过护士站的台面递过来一个病例,我照例最快速地一眼扫过病人姓名及诊断,这个名字异常熟悉,是三年前的那位截肢姑娘?我起身探过头,隔着护士站的接诊台看到了坐在轮椅上的秋。

      秋穿着一件朴素的深灰色外套,一双大眼炯炯有神,我们先是对视了一眼,然后秋瞬间展露微笑,那双眼睛也伴着笑意泛着光。“没有正规床位了,这会只有加床,三人一间...”,不等我说完秋就打断我说“可以的,都能住,先住上吧”,我倏地缓了口气。

      在一晚上不停不停地处理各种病人的种种意见问题时,碰到一个无条件理解你的病人,工作就在这一瞬间像极了窒息的婴儿吸进了自由而新鲜的空气。

        那就先住吧。

      不说你肯定难以知道,就在上个时刻,另一个病人的家属时隔十分钟一趟地来回穿梭在护士站与病房之间,表达着病人鼻子不透气该怎么办,能不能用嘴呼吸的这类问题……是的,这仅是千万种要处理问题中的一类,不管我本身如果清楚地知道我身在的科室叫做血管外科。

      秋身边站了三个男人。一个推着轮椅,一个领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另一个便是跑上跑下办住院的那只大手。我领着他们到病房,指定好床位,他们将病人抬到床上之后,那只大手跟随我回到护士站完善接诊病例。



      接诊首次病例的工作事无巨细,从身高体重问起,到饮食睡眠既往史,假如问诊比较愉快进行的话,我都会特意额外地补充很多事情,比如关于这个病的基本常识与病因。以便非常迅速地取得信任。

      遇见过各种各样的病人,一定不要小瞧了初次接诊的简单对话,这些简单交流完全可以对一个人的文化程度、工作、成长、性格,有最基本地认知。因之对前日医务处的王处培训会上提及到的“识人”,有了不谋而合的共鸣。恰到好处地运用社会心理学,应该是医务处的一把利剑。“识人” 很重要。临床上也是。


      回到眼前这双大手上。

      对于秋的疾病我很了解,三年前,她在我们科室做的截肢手术。我特意没敢提到这个手术名称。只是在跟这双大手的对话当中,提及这是老病人啦,医护都对秋有着深刻的印象。你看,时隔三年,看到名字就都可以想到这个姑娘。今天看到秋,气色超级好呢。

      因为三年前截肢的时候,她才29岁。(这自然是我的心理活动)

      在医院工作,最不愿看到的莫过去再见老病人。因此病人出院我们从来不说再见。很不吉利。不过总有一些疾病确实免不了反复而就。老病人几句话就完全可以达成“叙旧”的操作,家属及病人也瞬间会毫不设防地跟你交流一些东西。比如这双大手裹挟着急促地音腔儿说

“我们是从武汉连夜赶过来看病,其实也是刚从当地一个非常有名的医院出院”

“武汉啊,武汉的医疗条件比河南好太多了呀,是有什么原因吗,要回来看病”

“你们这个科最起码比武汉的那家医院好很多”

“我的天,真是感谢你们的信任,武汉的整体医疗水平在医疗行业中来看肯定比咱们河南好很多,当然单从血管外科来看,依你们的角度,应该是比武汉强的了”

    对方哈哈大笑。

    我也是。

“那家医院没有我们这拥挤吧”

“嗯,他们病房环境看起来比你们这宽敞”

“一个科有多少病人呢”

“五十多好像,我们当时是在三个人一间的病房”

“那肯定还不错,我们现在七十多病人,很多房间都设置成病房,因为很多人大老远来看病,我们不能拒收病人”

      对话轻松的进行。

      在问诊结束的最后按指纹环节,我顺口问了这双大手是秋的什么人,这时候我其实已经把关系一栏的“夫妻”选到对话框了。他先是嗯...了一声,“我们现在算是男女朋友...”,我故作镇定地抬起头望了一眼这双大手的男人。在这之前我确实无心去仔细留意他。

    他长着一张普通却方正的脸。脸上的疙疙瘩瘩的痤疮印儿加上几个还在新发的小小的红疙瘩,把脸映衬的越发的红。短的却有些凌乱的风尘仆仆的头发。

      没等我接话他急忙补充道:“刚刚提行李的是他的同事,推着轮椅上的秋进病房的是秋的亲弟弟。”他应该是在解释,这个按指纹,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资格按。我说你按吧。

    “你们是来自一个地方吗”

    “不是的 我来自武汉”

    “哦”

      三年前第一次入院我就知道秋是河南人。已婚。三年前截肢的那段住院日子,我们也还额外地获悉了秋有个非常可爱的小女儿。这些信息一再在我脑子里盘旋。透过之前十几分钟的交流,我大胆地试探性说出了我彼时最想说的话。

“秋应该有个非常可爱的女儿”

“嗯,她有个女儿”,这双大手回了这六个字便沉默了。

      我不再问下去,我也没有获悉到关于女儿的故事。

      我打开病例首页,婚姻史那一栏明晃晃地变成了“离异”二字。

      秋今年32岁。

      在这个血管科的小夜班连续两次灌肠,输二十多袋血,处理一连串类似偏头痛的更年期妇女的各类奇特问题,平稳交接完班之后,秋在我心头挥之不去。

      故事还没有结束。

      秋三年前一条腿急性动脉血栓因在家没有医学知识耽误了病情导致坏疽,为保命而截掉了一条腿。我翻阅了秋的过往病例,去年的时候,秋的另一条腿出现血栓,立刻住院治疗以致康复出院。十多天前未截肢的腿再次出现动脉的栓塞。在武汉治疗数天之后未见好转昨日遂来我科继续治疗。

      夜里十一点左右遵医嘱去给秋输上一瓶活血化淤对症治疗药物。

      去到病房的时候,病人都已经入睡,我打开床头灯,叫醒秋跟依偎在她身边这个双大手。简单告知一下输液的治疗,一瓶液体大概四十分钟左右输完,快速扎针结束之后,秋轻声地问了一句:

“一会输完怎么去喊我?”

      加床床头没有呼叫器,我几乎快要把这句“让这双大手的男人跑去护士站一趟喊我一下就行”说出口,秋快在我之前说:

“他也把假肢卸掉了”。

      我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压紧了一样,无法动弹。

      我端着治疗盘扭过头。在床尾的栏杆上立着一只穿了裤子还系好皮带的假肢。我用余光扫了一下坐在床边的这双大手。看到了大腿根部顺着裤子凹到床面上的光秃秃的一摊布。

    我故作镇定地把隔壁床的呼叫器一扯再扯,拉到最近秋的位置说“按这个铃就行”。

    我不敢再想下去,匆匆走出病房。

      三年前的第一住院,秋将近住了60天,一直在身边照顾她的是她的妈妈。她们一家尽显了农村的纯朴善良敦厚老实,那么年轻却又必须要截肢去度过后半生的悲情,抓住了所有医护人员的悲悯之心,这也是三年下来每个人又护理过好几千病人之后也没有忘记秋的原因所在。

    我跟大夜班提及秋。她同样记得。

    大夜班调侃我说“是不是又相信爱情了”,我笑了笑,我说不清楚,也不太想知道。不知道秋这三年经历了什么,不知道从已婚到离异再到现在的这双大手陪伴,秋生活里的色彩是否多了一抹温情。不知道残缺的两个假肢,合到一起,能否开启正常的工作生活又不被歧视。更不知道那个可爱的女儿是否无忧无虑的度过着罗大佑歌词里的“童年”。

      我想 会吧。就算我不相信善恶因果。

      这就是秋的故事。


   



      第二批出科的学生们最后一天下班换衣服的时候,在彼此相互调侃的话语间,还是有个小姑娘依然对她的带教老师因不舍而控制不住情绪流下眼泪。我站在这几个学生中间,告诉她“感性”是很好的,不过过于感性,以后在临床上就会吃很多苦头。感觉上也会受很多委屈。 要学会接受新的事物,去迎接新的科室。把稍微感性的东西放一放,工作看起来反而轻松。而对第三批的我带的学生们,我却时时在提初心。自我也觉得有些矛盾。我想了想,她们确实又是不同的。

    立志于临床工作的小可爱们,都会被第一次穿次失败而倍感羞愧与抱歉。觉得临床委屈又煎熬的小伙伴,觉得难缠的病人与家属的不受尊重,颠倒黑白,是工作上最不能忍的底线。这确实又都是事实。这就是艰难又苛刻的护理工作。

      我跟学生说,都不做护理了,谁来做?

      这么艰难的32岁的秋,再次入院,还选择我们,幸好的是我们的医护团队都还在。不是吗?

    护理关怀不了众生的,但却可以被关怀过的病人一生感激。

      祝愿秋可以很快康复。祝愿这双大手可以守护他们彼此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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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洲芳文】投稿二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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