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先入关中者为王。

我已经到了关中，关中王舍我其谁？

张良说不可以，我的势力还不够强大，最起码还没有到可以自立为王的地步。

这一次我没有听他的。

连陈胜那样的囚徒都可以称王，为什么我不可以？

带甲十万，战将千员。

手握玉玺，脚踏秦宫。

没想到我刘三也有今天，哈哈！

看着张良失望的眼神，我忽然有一丝恐惧。

我怕他会离开我。

所以，我还是听从了他的建议。

王者就应该有王者的胸襟和气魄。

与百姓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者刑，及盗者抵罪；封秦国府库财物，禁宫门，还军灞上。

项羽来了，还有他的四十万大军。

咸阳城逃回来的人说，项羽坑杀了二十万秦国降兵。

我相信那是真的，他曾说过，要杀尽秦国人。

所以我派人封了函谷关。

我不知道自己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

或许，是出于对项羽的恐惧吧。

我曾听人说，沙漠中有一种很大的鸟，每当它害怕的时候，就会把头埋进沙里，我感觉自己就是那只鸟。

张良知道的时候，项羽已经打破了函谷关，驻军鸿门。

张良连连跺脚叹息，说我不应该封锁函谷关，封锁函谷关，就等于是跟项羽为敌。

我很惶恐，问他怎么办。

张良说，为今之计，只希望项羽能念及旧情，网开一面，否则，就只能开战。

我很清楚，开战，只有死路一条。

没人是项羽的对手。

果然，当天晚上，就有一个叫项伯的人找到张良。项伯是项羽的叔叔，跟张良很是要好，据说张良曾救过他的命。项伯说，项羽即将攻城，劝张良和他一起逃命。

张良很够义气，真的很够义气。他没有逃走，却告诉我，机会来了，要我一定要款待好项伯，那是我们唯一活命的机会。

见了项伯，我就开始哭。我已经五十多岁了，刚享了两天福，马上又要被人追杀。我哭的很伤心，也很真切。

项伯是一个很心软的人，或许是我的眼泪打动了他，他劝我去向项羽道歉，并且保证会从中周旋。

离开营地的时候，我本想多带些人。张良说，道歉就应该有道歉的姿态，况且带再多人也没用。

那就我们两个一起去吧。

樊哙坚持要去。

他说他想看看项羽是怎样的一个人。

但是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的是赴死的悲壮。

项羽依旧很有风采，甚至比以前更加意气风发。

我们一起喝酒，一起回忆往事，一起谈笑风生，项羽说他一直都保留着我送给他的那跟钓鱼竿。

范增依旧是那副讨厌的面孔，我看到他多次举起手中佩戴的玉玦，偷偷的给项羽使眼色，那一定是他们约定好的什么暗号。

张良很紧张，我从没看见他这么紧张过，端起酒杯的双手甚至都在微微发抖。

一个叫项庄的年轻人说要舞剑助兴，项伯也要来。项庄的剑总是有意无意刺向我，都被项伯巧妙的挡了回去。

我在一刹那间明白了，张良为什么会那么紧张。

樊哙冲了进来，甚至撞倒了守卫的军士。项羽很欣赏他的勇猛，赐给他一大块肉，他坐在地上就啃了起来。

我却知道他很紧张。

他以前吃肉的时候总是细细品尝，绝不会这么狼吞虎咽。

最后，项羽告诉我，是我身边的小人曹无伤告密，说我成心要和他作对，所以招我过来问清楚。

他知道我的酒量一向不好，所以我就离开了。

张良回来后告诉我，范增直接摔破了我送给他的礼物，还怒气冲冲的把项羽骂了一顿，说他竖子不足与谋。

我知道，范增一直都很讨厌我，想要我的命。

但是我万万没有想到，曹无伤会出卖我。他跟了我很多年，当初私放徒役在芒砀山落草的时候，他是最早入伙的人之一。

人心真的很难测，我甚至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樊哙把他杀了。

我很难过。

（二）

项羽履行了他的诺言，杀了秦王子婴，毁了咸阳宫，甚至连始皇帝给自己修的陵墓阿房宫也一把火烧了。

再没人能阻止他，所以他是西楚霸王。

我也如愿以偿的被封了王，汉王。

领地是巴、蜀和汉中共四十一县，国都为南郑。

一帮老兄弟都知道，那几乎是不毛之地，愤愤不平的同时，很多人逃走了。

这里面就有萧何和夏侯婴。

樊哙气得大骂不止，跳上马便要去追杀他们。

我拦住了他。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们要走，就随他们去吧。

三天后，萧何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人，韩信。

我很生气，萧何身为丞相，竟然为了一个无名小卒不辞而别。

萧何依旧一副不紧不慢的表情，他说天下唯一能打败项羽的人就是韩信。

这让我一下子来了兴趣。旋即想到雍齿，当初也是萧何劝我留下雍齿，结果雍齿却背叛了我，便有些将信将疑。

问张良。

张良说，我听说韩信年轻的时候受人侮辱，为了保全性命，从侮辱他的那个人胯下钻了过去。能够忍受这样奇耻大辱的人，一定是身怀远大抱负，抱负未实现，便不甘心好勇斗狠而伤了性命，韩信是个奇人。

奇人不奇人并不重要，只要能打败项羽就行。

那就让他做大将军吧。

反对的人很多，尤其周勃樊哙曹参几个人最为激烈。

我问他们，你们能打败项羽吗？

他们立刻就沉默了，脸上不自然的流露出恐惧之色。

既然你们不行，为什么不让能做到的人来干？

仪式很隆重，韩信很满意。

项羽很强大，但是不怕死的人也有很多，比如说齐国田荣就背叛了项羽，项羽自然不会放过他。

韩信说，机会来了，可以出川与项羽一战。

我很怀疑他为了表现自己，故意说大话。连年的打仗，我相信自己是颇懂军事。章邯的十万大军占据关中的绝大部分地区，我们甚至连十万人都没有。

章邯是秦国名将，被项羽打败后就投降了项羽。

韩信说，秦岭栈道已经被烧毁，我们可以大张旗鼓修复栈道，让章邯以为我们从秦岭出兵，暗地里派人从小路袭击陈仓，一定可以打败章邯。

我问张良。

张良说，率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我不如韩信。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很快，我又回到了关中。

事后我问韩信，你能带多少兵？

韩信说，我带的兵越多越好。

我又问他，你看我能带多少兵？

韩信便踌躇不答。

在我再三追问下，韩信才说，大王是将将之人，而非将兵之人。

韩信的这顶高帽子戴得我很高兴。

你能带多少兵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是我的属下。

（三）

夜很黑，天气很热。

尽管汗水已经湿透了衣甲，喉咙更像是火烧一般，我却一刻也不敢停下。

我已经逃了三天三夜，身边只有十多个人。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败得这么惨。

五十多万大军半天之内就被项羽杀得七零八落，然后就是无止境的逃亡，三十万，二十万，十万，直至剩下这么几个人。

就是五十万头猪，伸长脖子让他去杀，也不应该杀得这么快！

他只有区区三万人。

项羽带给我的已经不是恐惧，而是恐怖。

父亲丢了，老婆丢了，孩子丢了。

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

项羽或许恨我，或许不恨，但他一定不会为难我的家人。

因为他是项羽。

我很后悔没有把韩信带在身边。

我又见到了雍齿，这个卑鄙的小人，竟然劝项羽烹杀我的父亲。我很愤怒，也很无奈。雍齿再落到我的手里，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项羽最终没那么做。后来项伯告诉我，是他劝阻了项羽。我相信他说的是真话，我也相信项羽一定不会烹杀我的父亲。

他是盖世英雄。

盖世英雄，就不屑于用如此卑鄙的手段。

张耳来找我了，正像当初他在大梁找到我一样。所不同的，那时他找我做他的宾客，这次却是来投奔于我。

他和陈馀闹翻了，水火不容，以命相搏。他不愿意拔刀相向，便只有出走，一如他们当初共同逃亡。

刎颈相交的兄弟如今反目成仇，令人唏嘘。

张耳老了，我也老了。

张耳不无感慨的说，权利令人着迷，更令人疯狂。

他的声音犹如秋风中的落叶。

我想到项羽，我们之间的纷争，不正和张耳陈馀一样么？

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王陵也来了，还带来了几千人马。当初他无论如何都不肯依附于我，如今在我最困难的时候甘愿舍身相随。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天下纷乱已经太久了，需要有人站出来，还百姓平安。

读书人的世界我不懂，但我隐隐感觉到，在他们的身上，有一种很可贵的东西，贫贱不移，富贵不淫，威武不屈。

这种很可贵的东西，或许就应该叫“气节”！

（四）

范增死了，他被项羽辞归，背上生毒疮发作而死，甚至没能回到故乡。

这个老头子从第一次见到我，就无时无刻不想要我的命，却终究死在了我的前面。

我替他感到可惜。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同情一个想要自己性命的人，或许，人年纪大了，就特别惧怕死亡，他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

他不是因我而死，是因为陈平。

第一眼看到陈平，我就想到张良，这两个人实在太像了，他们俩也的确很合得来。不同的是，陈平的名声很不好，有人说他私通嫂子，也有人说他贪财好色。

我问张良，这个人怎么样？

张良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我一向很相信张良看人的眼光。

所以当陈平跟我要很多钱说要离间楚军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付出很快有了回报，范增死了，钟离昧逃了，英布宣誓效忠。

韩信不愧他“国士无双”的称号，很快平定了河北，接着是河南，山东，天下已有大半在我掌握之中。

这个时候，郦食其死了，就是那个嘴巴很厉害的家伙，他死的很惨，是被烹煮而死。张良曾说郦食其终将毁在他的一张嘴巴上，果然应验了。

逃回来的人说，郦食其本来已经劝说齐国投降了，韩信却背信弃义攻打齐国，齐国人一怒之下就把郦食其煮了。

韩信太不厚道了。

攻略齐地之后，韩信要求封他做齐王。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有人胆敢要挟上司，想起郦食其之死，就难免心头愤恨。

你功劳再大，也还是我的属下，莫非要造反不成？

张良陈平及时阻止了我，且不说我是否打得过韩信，项羽还在，韩信死了，谁能对抗项羽？

被项羽追杀的一幕，至今让我心有余悸。

韩信要做齐王，那就让他做好了，收拾了项羽，有的是机会再来算账。

你可以不尊重我，也可以背叛我，但是不能要挟我。

决不能！

（五）

项羽已经被包围。

这一次，我们有四十万人。

更重要的是，有韩信。

看到韩信忙碌的身影，我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

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已经有了些许白发。

他究竟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他自己？

猛然间，我意识到，他原来是那么的年轻，而我已经老了。或许他会感激我给了他一个施展抱负的机会，但是我死了之后呢？他肯定不会感激我的儿子，到那时候，还有谁能掌控他？

恍恍惚惚中，我听到了奇怪的歌声，来自楚地的歌：

“人心都背楚,天下已属刘;韩信屯垓下,要斩霸王头!”

我知道那是韩信要士兵们唱的歌，说那样可以瓦解楚人的军心；他还要我发布了悬赏令，杀项羽者，赏千金，封万户侯。

他没有说为什么，但是我知道，他也很惧怕项羽。

项羽一旦东山再起，他也没有战胜的把握。

项羽必须死。

项羽很快作出了回应，几十万人的战场，他的声音依然很响亮，响亮到几乎每个人都能清楚的听见：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歌声渐渐低沉，整个战场鸦雀无声。

每个人都很沉默。

攻入大营，我看到一具女人的尸体，一个很美很美的女人。她是自刎而死，尽管已经死去，我仍能感受到她的绝代风华。

项羽曾说，他最喜欢的生活，就是牵着心爱的女孩子的手，满山捉蝴蝶。

而如今，他却连自己最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

那一刻，我想他的心一定是碎的。

项羽自尽了。

就在乌江边，他即将渡江的时候，他放弃了。

樊哙说，他看见一男一女，骑着马，从江面上飘过。

这是他第一次说出这么伤感的话。

那一晚，我在江边呆了很久，身边只有张良。

张良说，人的一生，很多时候都没办法选择。

选择了一条路，就只能义无反顾的走下去。

为了自己，也为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