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晨很幸运,看到了啄木鸟。
小时候的一个理想实现了——站在一片悄悄的林子里,听树上有一只鸟,笃,笃,笃,用干爽爽的声音,敲击干爽爽的木头。
在酒中苑住了很多年,布谷鸟,见了,熟了。现在又三年不来了。
灰斑鸠,刚开始觉得神秘,闻其声而不见其影。后来,天天见。天天和它们生活在一起。这才是酒中苑。
六月里的小黄雀,简直站在我的眉头上吹口哨。
七月初那种小鸟,嗓子会拧花,舌头能织锦,一串子一串子,创作热情和才华都是一流的。有一回,它躲在细密的刺柏里边儿唱,大中午没人,我正好生着病,请了假使劲挥霍时间,恰好没有午睡,就从头到尾听它的歌儿。还把录音笔悄悄挂到柏枝上,顶多离那只鸟儿的好嗓子两尺远,留住了中国好声音。现在呢?我蹑手蹑脚在树下走,大树顶上的喜鹊还是会受到惊吓。想来生病的人慈心善腑,悲天悯地,他周围的气场是柔和的,一只小小鸟儿,自能跟他心意沟通。列子讲鸥鸟的故事,说人没心的时候,就能走到那些鸟儿身边去。再后来,病好了,神旺气健,每天有一百个计划等待实现。没人了也要捏捏自己的肌肉疙瘩,觉得强健得不行,力拔山兮气盖世。很可能,因此,就冲撞了树上的鸟儿。嗯,这只小东西能用舌头变出远超十二平均律的花样,足见它的专心与淡泊。不用问,它能感觉到我是个好听众。但我不能扒开柏树枝子去瞅它,所以到现在也没弄清楚人家姓甚名谁。买了一本子《中国鸟类大全》,看哪一张图片,都照得过分漂亮,无比清晰,完全对不上号。
有时候我会骄傲地想,这园子里的鸟儿,因为我有一阵子的痴迷,大概数出了三十多种。
可是,可惜,可叹,没有啄木鸟。
我想,那个东西大概隐居在大兴安岭森林里,咱们这个小树林子,它还光顾不到。酒泉也有不少大树林子,我也没在那些地方见过。啄木取虫,大概是个高度专业的工作,需要茂密的森林,高大的树干,像黄石公园里边儿的红杉树那样的,要么就像西伯利亚大红松那样的,啄木鸟站在上面,用榔头一样的脑袋敲木头——笃,笃,笃,才像样子。
今天早晨,喝点菜粥,吃颗鸡蛋,也就九点了。想赶快去书桌那儿,继续去对一大堆书发愣。昨天有诗,写傍晚的冬天太阳拉长了我的影子,扑在干黄的草地上:“世界上最伟大的灯光蹲在地上,看见了我舒活的身板。”今天没想法,诗还没有起床。那好,只管打开书本。就这么无心无肺走着,经过酒中苑东北园小树林,随便抬头望望那一排子大柳树,听见有只鸟叽叽喳喳在树枝上忙。一看,一只黑鸟,比喜鹊小,比黄雀大,匆匆忙忙在树干上爬,急急匆匆,在树干上啄。那声音不大,驻足,屏气,听——笃,笃,笃笃笃。
嗨,啄木鸟!
赶紧,仰头拍照。焦距拉得再近也不管用,就是跟不上。就是看不清。就是模模糊糊。它跑得很快,沿着一段树干,忙忙地叫,忙忙地敲。扑楞一飞,又沿着一段树干,忙忙地叫,忙忙地敲。弄得我很惊慌,唯恐它飞远了,受了惊吓跑了。
它不跑,就在我头顶的这几棵树上换树干儿敲木头。那个声音比我几十年来的想象要小得多。以前每次读到“伐木丁丁”这个词,总要让思想滑溜到啄木鸟那儿去,以为是多么清脆响亮,现在,需要我悄悄竖起耳朵,站定了,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大气不喘,这才听得到——笃,笃,笃。质朴,简单,却又结结实实,一下是一下。
翻微信,大家都在说今天是冬至啦。好的,二零一九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冬至,上午九点十分左右,在酒中苑,平生头一次,我遇见了啄木鸟。
我要是个皇帝,肯定要喊一声:翰林学士何在?赶快给我把这个伟大时刻,记下来!
一个殷勤的翰林赶忙走到我面前,掏出他的一支笔。
今天的翰林学士是谁?哈里曼大叔自己也。
我是一截子干木头
请你来啄木
请摘虫的鸟儿来敲击
啄出一条条纷乱,错码和杂念
或蠕动的忧惧
然后敲响一棵行走的葱郁
一点点渐渐茂密
可搭窝,下蛋,遮凉
传达风的叹息
可栖四月的嫩黄
七月的夜雨
还有一树宛啭歌声
一群飞向晴蓝的欣喜
然后
鼓,小小一只铜鼓
在涌动的节奏中向心脏深处安置
笃定
是我爽朗的样子
接受叩门的一根手指
把我的躯干
敲一线透亮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