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那头牛,让我无数个夜里哭出了声

大概是我七八岁的时候,发了一场高烧,迷迷糊糊几天几夜,好在最后人是囫囵个挺过来了,但是右腿却落下了残疾。

七八岁的孩子啊,也明白了一些道理

在那个人生的至暗时刻,我几乎杜绝了一切社交,终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大门不出 二门不迈。父母把一切看在眼里,他们的愧疚是无声的,但除了无声的愧疚,在当时那个环境下他们也无能为力。只是但凡有点希望出现,不管现实与否,是否飘渺现实,他们都会抱着诚挚的期望去尝试弥补

农村人信奉吃啥补啥,于是父母想着法的弄来过各种动物的腿腿脚脚,其中有很多动物压根我都不知道是什么,然后看他俩一顿忙活,在各种奇形怪状的制作过程以后,我能吃到的大概率跟肉,跟食物关系不大了

同年的稍晚一些,我们所在的生产队分到了一头牛

那是一头黑水牛,有点老,背上的皮毛有许多斑秃,那是许多伤口重复愈合后的老疤。

第一次见到那头牛我烦闷压抑,紧锁眉头,只因为它头上孤零零的只有一支犄角,只因为它头上的残缺,我便嫌弃,因为那让我很容易就联想到了某个被老天爷遗弃的,残缺的,畸形的少年

牛是靠生产队轮流养,一户一个礼拜的轮流倒值。轮到我家,喂养牛的任务基本就落到我身上了。所以那时我几乎是厌恶极了。那种愁闷在胸腔日积月累快要顶开头皮的时候,在喂养方面,我几乎是在履行时间任务了。没有任何感情,到了点就拉出去溜一圈,也不管脚下的田埂上的草有多浅多短,能不能啃进嘴里面,反正掐着时间,时间一到就急匆匆的往回赶

我心里总想着,反正它也不光是我家的责任,等轮到别家时,他们自然会多喂些,不管这是不是一种惰性的宽慰,行动上我割回来的草是越来越少,变本加厉的敷衍,甚至有时还会从干草垛中随便抽来两捆稻草往它的槽里一扔敷衍了事。(——实际上,我将会为这段经历终生去赎罪)

牛默然的咀嚼着衰朽,眼神终日黯淡,好像它早已习惯了这样被众人敷衍的对待了

母亲缄默性善,即使做得过分了也不言语什么,只尽力的,在事后想尽办法补上草料

———

记忆中有一章,或有一天有一个环节使我终生在意难平。那一天牛根本就没吃上草(我很确信!如今我也可以直面内心的阴暗)

那天黑水牛就站在田埂的尽头,在即将结束的一处积水凼中叫,头朝着我们从未去过的,一座绿油油的山头哞叫,(我记得那山上长满了脆嫩的麦苗)远看那山苍翠葱茏

往日走到这里它喝了水就必须跟我回家了,习惯中它也深知这点,这是一种默契,可是那天它就莫名多了一份固执,任凭我怎么的拖拽,怎么使力,它也要倔强的用沾满牛虻的脖子与我抗争。搞到最后我耐心尽失,狠劲也替换掉了为数不多的理智

愤怒中,我跛着脚找来一根桑葚条,胡乱的在它脸上,眼睛上抽打,它越执拗,我激愤,越激愤下手也越狠毒

最后的最后,我不知道它最后是如何屈服于我的,如何认为我才是最后的赢家,或实在疼的受不了了

——我看它骨碌一下就从水凼跳到路的中央,径直朝着家的方向走去,也不需要人引导了,我愣愣的看着它四肢颤抖,径直向着家的方向走去,我跛着脚在后,一路上的石板依稀看到前方溅落的血花…… 那一刻,我仿佛被什么刺痛了一下,好像有什么种子欲破茧而生

成年后,我时常回想到这一幕,每想到这一幕就恨不得把棉被当作黄泥,在深夜里悄悄将自己埋葬。很长的时间里,我特别期望听到关于理想,憧憬的话题。话题每提到此,内心仿佛有一个有些堵塞的,未掏干净的溶洞急需疏通


抽牛那天的晚上,同样的酷刑再次上演。只是后面目标变成了人,那便是我自己

我至今记得母亲举着煤油灯在牛圈里给老牛验伤的样子。从始至终她一言不发,那眼神仿似一位人性判官,正手握铁证窥视另一个她以为也是“善良者”内心深处的恶毒。那表情写满了失望与不可置信

油灯昏黄,晃着母亲的脸,晃着牛头上密密麻麻,鲜血淋漓的伤口。原本那天我是不会挨打的,只要忍住不说一句话便有可能逃过一劫,可当时在那种无声的酷刑烘烤的尾声,我嗫嚅的补了句

“本来不想打它的,谁叫它不要脸偏要想着吃麦苗呢…”

话音未落,那狂风骤雨般的藤条便挥打在我全身(除了我跛掉的右腿),一道道撕裂的疼痛在我大脑刚感知到疼痛袭来那一刻,下一鞭和第二鞭又快速接踵而至。来不及回转。我突然清晰的感受到了那头牛在我手下的酷刑

那是母亲第一次打我,也是至今唯一一次

人亦如此,在感同身受之后才能深知人或者有灵性的动物背后的那份不易,产生怜悯,在哪之前,只用眼睛观察到的世界都是主观的理所应当。

母亲下手没我狠,也没有朝我脆弱又关键的器官下手,但就算那样我已然疼的满地打滚了。完事后母亲哽咽的丢下一句话:

“你明天去把咱家的麦子割两把来喂它,就当咱家给它赔罪。记住,一定要去”

我不知道母亲的用意,但第二天的时候我确实没去,并且还为头一天的事耿耿于怀,并且还在相当长一段时期里拒绝喂养那头牛的任务。

母亲无奈,不得不更加起早贪黑的忙活,在天还没亮就要牵牛去喂水,在农忙结束后又要摸黑上山割草。父亲为了给我挣钱治病已经去城里打工了,所以这些担子都落到了她一个人头上

惊蛰,春雷惊百虫

那是个静谧的夜晚,我正孤零零坐在屋门口的石墩上发呆。一会功夫后母亲从黑暗中出现,见到我后即刻踉踉跄跄扑倒在门框上,在即将昏死之际,她吞吞吐吐,上气不接下气招呼我

“娃…快…带我去……找…医…生”

她赤着脚,身上滚满了泥巴和枝叶,她的右腿裤腿高高挽起,露出一支乌得发紫的小腿。我不知道她走了多远,又是如何坚持回到家的。看到她的样子我立刻慌了神,无助的崩溃大哭起来,哭了一会我脑子又清醒了,因为我意识到这样哭解决不了问题,并且只会让她陷入更危险的境地,那一刻,我立马的就想到了屋后那头孤单的老牛。想到它就像它俨然是我们家庭的一个成员。尽管还不对付,可我现在很需要它,我也只能依靠它

那天晚上,牛走的很快,那天晚上,牛饿着肚子

牛托着母亲在月光下快速穿行,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人以外的动物所散发出灵性的气息。它是完全明白赋予在身的使命,甚至在我竭力推母亲上牛背那一刻,它居然主动俯身在地,甚至在那某个特定时刻,它就是一个活灵活现的人

最后到了村医那里经过足足一个晚上的处理,打血清,处理伤口,输液……临近结束母亲脸色才终于恢复了几丝气息,悬着的心才总算放下来,而此时外面已是大天亮了。我突然想起了那头牛,想到昨天晚上来的匆忙也没管它,就把它扔在了外面放任自流。

再见它时,它正双腿环胸,头贴着地面闭目小憩,头上的伤口还未完全结疤。它置身于两片麦田正中央的土路上,俨然宏伟得如一座小山,耳朵偶尔煽动着驱赶着周围的蚊虫,如此自然又得体

村医忙完后,裹了根旱烟也站我旁边的地方吧唧吧唧抽着

“嗯,这可是头好牛哇,别看它老了还不怎么壮,这可是典型的还债牛”

“为什么叫还债牛?”

我突被他话勾起了兴趣

他若有所思,苦苦的笑了一下

“就是上辈子欠了谁,这辈子就投胎做牛马来还债,这辈子还了债,它们就可以重新做人啦,你看,它们最大的特征就是不乱吃粮食,还护庄稼,灵性着呢”

那一刻,我原本荒漠的内心,那颗松动发芽的种子蓦地腾起一颗参天大树,甚至是宁静致远的一片森林,开始我不明白,那都是活灵活现的希望啊

父亲在母亲被毒蛇咬的几天后就回家了,安顿好了母亲的病情后,父亲打算这次就要赶快带我去城里治病,说来不及了,宜早不宜迟,那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啊,在治疗的间歇我就暂住在婆婆家里(那时我们关系很冷淡),在那个时期我内心无比的牵挂,牵挂母亲,牵挂那头牛,甚至偶有牵挂牛比母亲还多的时候。那时我时刻幻想着等腿脚康复后回去如何善待那头牛,立志要弥补以往的错误,这种错误使我痛苦,这种内疚是创伤,唯有弥补才能让它结疤

某个清晨,婆婆背着父亲将还在睡梦中的我挠醒,厉声质问我是不是动了衣柜的二十元钱?我从懵到委屈,再从委屈到愤怒,最后我突然想起了那头牛和那座山的麦苗,我竟毫无征兆的突然流下眼泪来。我为自己哭吗?我想不尽然。我懂得了忍受委屈,但我也越发思念家乡。我知道了父亲的不易,我学会了为父亲忍受委屈


惊蛰,耕地不停歇

母亲急匆匆打来电话,父亲“嗯嗯,哦哦,好好”的回答,似乎事情都发生在老家,因为只有话筒那边的母亲在不停的讲述,似乎事情还有点复杂,似乎还有点小伤感

父亲挂了电话也没说话,然后就见他默然的在找衣柜里找寻,将几件皱巴巴衣物胡乱的塞进一个牛仔背包后就跟婆婆告别。临了走出门口外才转身对我嘱咐道

“安心治病,我很快回来,自己在这里要听话”

然后头也不回的消失在了小巷的尽头

等待是煎熬的,我似乎也有所察觉,那通电话提及的事物跟大家有关,跟整个村子都有关,但是唯独跟我看似没关。父亲走的匆忙,回得也匆忙,他兴许是挂念我还一个人在这里,所以赶路赶得满脸煞白疲惫

他敲开了门,去时空荡荡的牛仔背包回来显得格外的沉甸甸,在老木柜子上面软塌塌的摊开,那一刻我站在房间最远的距离

我想,他即将用另一种方式带来了我挂念的“朋友”,我站在最远的距离不敢靠前,我害怕拉链被拉开后的模样。我在绝望的夹缝中还在奋力祈祷

拉链似乎被包中鼓囊的硬物顶卡住了,婆婆见状立即上前协同,接着一根黑色的,卷曲着的牛蹄,完整的从行囊中抽离出来

那个明亮的夜晚,就是这根牛蹄的主人载着母亲和我在黑夜中前行,奔向希望的方向

父亲示意一旁的婆婆,他先是看看牛蹄,又打量我的同样在加速卷曲萎缩的右腿说道

“配合治疗加上这个应该有效果了”

——我内心的那片郁郁森林即刻如梦幻泡影灰飞烟灭,最后成了沙漠,成了死海,成了盐湖,与其治病治腿,我病得更严重的,或者最最需要治愈的原本是那颗没有任何希望的破碎的心。我发自肺腑的嘲笑,为何不是带来它的心脏…

父亲说它是饿死的,他觉得母亲说它是累死的也有很大概率。我觉得那些说法都不对,它百分百是善良至死!死于我曾经的恶毒,死于人性的贪婪和低级

那片已经长满了杂草的荒田,浮现出那头断犄老牛。它皮包骨头啦,在我想看见的时候它的身影依然徘徊在田地间,孤独而无声。也许还有人记得这头牛,也许大部分都不记得了…

但我会一直一直记得它

它一生不食庄稼,自此我九生不碰牛肉,愿它来世化身做人,了了心事,不负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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