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agon (2)

倘使未来只剩下纯洁和无垢的话

那么谁又有必要来预见自己的纯洁与无垢呢


在隐隐飘散着甜腻的奶香气的床上,园田海未被醒来的自己吓了一大跳。卧房四周依然是自己喜欢的简洁古朴,清晨的日光透过纯蓝色的窗帘投射进来,投射在木质地板上,泛着一圈一圈像是皱纹般的涟漪。海未有晨昏读书的习惯,因此卧房里也设置了书架,一叠一叠的诗抄、报纸、古籍、杂志堆放在床头,其中隐隐还间杂着一两本儿童读物。海未挑了挑眉,再仔细审视的话,还可以看到房间里更多的孩子留下的印迹,床尾毛绒绒的布偶,木椅上和自己的衬衣混在一起的蕾丝公主裙,台桌上喝了一半的乳制品(已经隔夜了,再喝就要闹肚子了,待会带出去扔掉吧)。

海未的视线顺着房间的四个角落扫了一遍,继而落在墙壁上的圆形大挂钟上——现在已经七点十分了,最终又回到了从掩在纯蓝色窗帘罅隙之间突围而出的晶莹日光,天已经这么亮堂了吗?有一块小小的光斑投射在眼前,海未伸手去碰触,暖融融的,并不烫手。

她盯着在指尖跃动的光斑又发了好一会呆,接着,慢慢地想起了自己的所在所往:上午要来教孩子小提琴的绚濑老师会在八点半的时候到,是时候去准备早饭,然后叫醒她了。

算起来已经有四年了吧?但是依然不习惯,或者说,说不定永远也不会习惯。

海未起身,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床铺,折进浴室里洗漱。

咬着发带,将自己的长发拢到脑后,眼角余光瞥到盥洗台上的象牙发梳上缠着几丝细而软的亚麻色发丝,与自己的纠缠在一起,海未蹙了眉,索性直接以指代篦,绑了高高的马尾。

掬起一捧凉水拍在脸颊上,海未睁开眼,凝视着镜子前的自己。

微微显得有些长的刘海半是濡湿地贴在洁白的额头上,细小的水珠挂在两颊的鬓发间,挂在长而鬈的睫毛上,掩在发丝间的瞳孔像是沉淀了亿万年的琥珀化石般毫无波澜,但那也许只是海未自己内心的毫无波澜罢了——此时此刻那双琥珀般的双眼正呼应着窗外的日光熠熠生辉,每一粒挂在发间睫毛间的小水珠都投射着一枚小小的晶亮的太阳,在这样无计其数的太阳的直视下,海未差点落荒而逃。

但,那只是“差点”而已,海未并没有落荒而逃,她又凝视了镜中的自己一会儿,扯过挂在一旁的干净毛巾,细细地擦干了脸颊和鬓发。转身换下睡衣,仔仔细细地、严丝合缝地扣好雪白衬衣的每一粒扣子,指尖抚弄过珍珠贝母纽扣带来的光润手感令海未不禁开始幻想起蚌母吞吐间白腻肉质包裹住砂子时那种艰涩的感情,明明是痛苦的、不和谐的、令人作呕的,类似的感觉还有做咽喉检查时医药棒按压舌根的恶心感,上个月的时候海未还带着感冒了的小鸟去了医院,从一开始就听她哥哥说,那孩子从小体弱多病,所以才养成这样娇惯任性的性子,而这共处的四年里,海未已经深刻而真切地体会到了这一点——再也不需要假借旁人之口来相诉了。娇惯虽娇惯,她却并不娇蛮,至少表面上不是这样的,完美的表面不也就只是完美而已吗?那孩子深深地知道如何用把撒娇、楚楚可怜等招式用得百发百中、屡试不爽,上个月那位替她诊治的西木野医生就被耍得团团转,无论怎么哄她就是不愿意做扁桃体检查,偏偏她还绝不停留在肤浅的孩子式的哭闹层面上,你就算被她狡黠地指控了一通哦,还得觉得自己不对,自己有错。海未推开医生诊室的门时,看到的正是那样的景象。

仅仅是平常的眼神的凝视,海未自知并没有严厉,她本不是会刻意严厉的人呀,可就那么稀松平常地一瞥——海未叫小鸟吃饭时也是用的同样的眼神——一直用自己的方式娇柔地抗拒着检查的孩子就乖乖安静了下来,老老实实地坐在洁白的椅子上,朝目瞪口呆的西木野医生张开了嘴。

“啊——”尚未完全退却稚嫩的女孩的声音清甜而乖巧,可能是感冒的缘故吧,海未觉得她微微启开的口腔内部透着一种舔过一口的红色蜜饯般的嫩红,像一幅经过逐一推敲吟咏而描绘出来的肖像,美而不和谐,到处都显着人为的秩序——海未知道那是她故意做给自己看的。

然而,那再矫揉造作的肖像画却也是抒情的。明明应该是痛苦的、不和谐的、令人作呕的感觉啊,就像现在手指指腹按着的这粒珍珠纽扣时想起的蚌母吞吐间白腻肉质包裹住砂子时那种艰涩的感情,竟然令海未感到了一种反抗式的新鲜的美。

而此时此刻已经被整理得妥妥帖帖一丝不苟的镜中的自己,又何尝不是一种捏造呢?至少看起来是完美的,完美之人的表象看起来一定是完美的。

在这副完美的躯壳上再套上一层围裙,海未已经折进了厨房,娴熟地敲开鸡蛋的脆薄外壳,莹润蛋黄裹着冰清玉洁的蛋清滚落进锅,转眼间半透明的流质便稳稳地凝固成一圈,橘黄色的蛋黄与缓慢结晶成乳白色的蛋清细细密密地贴合,像是一轮浅金色的小太阳——比天边的金黄旭日都要大,因为此时此刻海未手心的小锅勺正轻轻地拨弄着太阳的实体,于海未而言那就是真实存在着的,而所谓真实的太阳,不过就是清晨洗漱间投影在挂在眼睫毛水珠核心中的那枚辉煌璀璨的虚影,转眼就蒸发消失不见。

一个虚影带来的金色圆环而已。

而海未的腰正被那枚虚影的金色圆环圈住。

“海未姐......”

海未微微一愣,眼前的幻象尽数遣散,一双洁白的纤细的手正紧紧环着自己的腰,那声紧贴着自己后背肩胛骨一侧的嘟囔带着介于幼女与少女之间的童真与没睡醒的慵懒。

海未下意识地用空出来的那只手去覆住那双小手,正在煎鸡蛋,说不定会有油星子溅出来。

“起了?今天早上有小提......”

“我知道,你从昨天晚上就一直说了,都听烦了。”声音埋在衣衫之间,瓮声瓮气。

海未不再言语,右手控勺小心翼翼地将煎鸡蛋放到一侧的瓷盘里,盘子的边侧细细镌着十二瓣叶菊的青色花纹,与金色的鸡蛋互相辉映,仿佛活了过来似的,令人联想起夕阳下丛生的此类宿根草本植物。

“洗漱了吗?”

背后的少女并没有言语,她只是摇着头,脸颊紧紧地在海未后背左右蹭动,好像要牵连起以后背为中心的每一根神经与血管似的。

“那想先吃饭还是先洗漱?”海未问道。

“先洗漱。”

“好。”海未答应下来,将做好的早餐放进了微波炉中,设置为保温档,转身牵起小鸟的手,朝楼上的盥洗间走去。

“今天来上课的老师是谁呀?”小鸟边走,边抬着头问道。

“你不喜欢上次的那个老师,所以我又另外请了一个,”海未目视前方,“姓绚濑,是我的一位朋友。”

“是海未姐的朋友吗?以前好像没有听到过。”小鸟蹦跳着一次性越过两阶楼梯。

海未抓着她的手不由得捏得更紧,“是的,才从俄罗斯回来,你来我家才四年,不知道也是情理之中。”

“这么说,是很多年前就认识的朋友咯?”小鸟不再蹦跶,转过头来好奇地问道。

“算是吧,以前读高中时在学校认识的学姐。”海未说。

“学校?是很多人都要去读的那种吧?”小鸟仰起脸,大大的蜜色的眼眸忽闪着。

有那么一瞬间,海未觉得有些惭愧,哪怕这样的局面根本不是自己造成的。南小鸟是她母亲中年后难产生下来的孩子,天生体弱,导致并没有像正常的适龄的小孩一样去学校读书。迄今为止这孩子的一生也算命途多舛,幼年间意外出过一次车祸导致父母双亡,腿上至今仍然有挥之不去的疤痕,而这些年一直由她哥哥抚养着——幸而哥哥彼时业已成年。

“嗯,是那种。”海未应着,停下脚步来,想了想,还是问道,“你想去读国中吗?”

因为她忽然停下来的脚步,牵着她手的小鸟也停了下来。

海未居高临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孩,过分白皙(也许可以说是苍白)的肌肤导致她的周身就像是笼着光圈一样,她们正好经过楼梯转弯口的天窗,倾泻下来的日光给她的颊边浅浅地融上一层金边。海未幼年时曾经在夕晖下对着海面一个人练剑,那时候的太阳也像现在这般,尽管是落日,依然有着包裹所有的神奇魔力。日光给自己裸露在外、挥汗如雨的手臂镀上一层金色的边,就像是每一个传说故事里披着清辉铸就的黄金铠甲的战士那样英勇灿烂。然而眼前的女孩却不是这样的,海未用的是“融”上一层金边,“融”和“镀”又怎能一样?一柔一刚,纤纤弱质而已。一剑出去,剑身冰凉的刃影将手臂上金光闪闪的战甲极尽柔韧地切割,那并不需要沿着什么有规律可循的棱线,只是毫无章法地切割罢了,然而光影交错间,鳞甲优雅而风度翩翩地剥落下来,好似是月色下海滨情人间的幽会那样完美无瑕,可不知为何,海未却在那样的翩跹之中窥见了战场嘶吼、血肉横飞的影子并陶醉其中,永恒存在于那个刹那之间。

“不想。”忽如其来的回答像是一把利刃横亘在海未心中驰骋沙场的幻影面前,莫可言喻的感觉像是被敌军直指头颅般突兀。

“你说什么?”海未有些恍然,她再次往下看,看着眼前瘦弱的少女。

“我说不想,要是去上学了,不就是不能经常见到海未了吗?”南小鸟歪了歪头,指尖攫住一缕不长不短的鬓发,若有所思地缠在指尖把玩。

海未望着她的指尖,望着她细细碎碎的浅浅鬓发,在自己已经度过了的三十余年中,似乎并没有遇到过像这样的女孩,喔,这就忘了,四年前就已经遇到她了。但是,就如此前醒来时恍然间依然不习惯的那种突兀感一模一样,海未有时候会产生一种错觉,那就是眼前的少女每天都不一样,每天都焕然新生,这实在是一个很令人费解的玩笑。

她也的的确确每天都不一样,每天都在成长,新的一天要比旧的一天更长大一点,更成熟一点,四年前她的兄长将她抱来自己家门口时的那个暴雨之夜,海未分明记得还是一个缩在那位高大的男青年怀里瑟瑟发抖的幼童,现如今,竟然也已经有了清辉雕刻般英挺决断的果敢了。

在那瞬间海未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少年时期的影子,那本来应该无人理解的影子,海未也坚信着,那是无人理解的,就像此时此刻,它虽然存在在面前少女的身上,不知为何、莫可言喻,但是却存在着,而且不仅仅是表面上看起来是:她的表面依然纤柔而病弱。

存在的本身就是存在着的,正如完美的本身就是完美的,二者之间自始至终都有一个光斑般游弋的平衡点。

然而出乎意料地,小鸟马上打破了这样的平衡,“我开玩笑的啦,当然也会很好奇国中是怎样了。”

海未指尖僵硬了一下,这是什么感觉?就好像是披着黄金战甲的勇士蓄尽全力一刀挥出去,却发现劈了个空。眼前的女孩却实实在在没有挥剑出鞘的能力,反倒像是双指间捏着一根细细的金色棉线,在最终要穿过银针针身上的细孔时,一个意想不到的喷嚏,不仅未能成功穿针而过,还刺破了自己的指尖,血珠子像新生的旭日一般冉冉升起。

“如果海未姐这么希望的话,我当然是愿意去读国中的。”小鸟又说。

这实在是一个精妙无比的回答,表面上把决定权推向了海未这边,实际上却依然在自己手中紧握,海未恨透了小鸟在这里不露痕迹施加的狡黠。

“那样的事,以后再说吧。”海未移动了一下自己的右脚,终于迈出了步伐,“先去洗漱。”

“喔。”不疾不徐,应声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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