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老树,也知道雪小禅,却不知道老树在雪小禅的眼里,是这般模样……
“老树画画”很火,火到快大街小巷了。朋友圈每天都有老树画的画。妙极了。老树有很多粉丝,那些人根本不懂画,不知道黄公望、倪瓒、范宽、董其昌……但他们知道老树,并且喜欢得紧。我知道那些画家,并且常常去各大美术馆看画展,看了几年仍然一头雾水,待看到老树的画时,方才被棒喝一般……这个,才是画画嘛。
仿佛看到丰子恺,又仿佛看竹久梦二。又不是他们,丰子恺爱画个家长里短,竹久梦二爱画个梦境。老树画的是天地光阴,还有,光阴里孤独地扛着花的那个人,格局一下子大了,他画的是孤独,孤独里那朵儿灿烂的花。他画的是他自己,那个活了半生仍然孤独的人。
没见老树之前,开始临摹老树作品,那些他笔下的花儿呀,妖死了,玉兰、海棠、铜钱草、梅花、梨花……一经老树笔下,那些花儿便被附了妖气,个个儿成了小妖精似的,又媚又荡又纯洁。之前也看吴昌硕、齐白石,九成的人说是大师,欢喜得不得了。我亦没有惊喜,只觉黑乎乎一坨,又一坨,名曰金石气——— 也许我没见识,我不喜欢金石气。以及模仿他们的千千万万画家,大牡丹涂了一朵又一朵,挂的满墙都是。吓死人了。无半点清丽之气,老树开了一代画风,他可能不自知。就是自知了也并不觉得如何,只还那么画着———“待到春风吹起,我扛花去看你。”这是了悟,是禅意,是从八大一步再跨过来,有了地道人间烟火气的禅意。
我准备去拜访老树先生。但并不认识。
也觉得冒昧,但冒昧就冒昧了。于是微博上给人发私信:“老树先生,我是小禅,想去拜访您”。单刀直入。几分钟便得到老树先生回信:“来吧”。并告之地址。自然欢喜。那是2015年1月19日,20日早晨便出发,与小金同学奔了北京。中央财大。年前在央美讲座时,中央财大同学还递来请帖,邀请去中财大讲座,想想真有缘。京剧书店的老白也是树迷,已经在中财大等着了。
按照老树先生给的地址推门而进,看到光头的老树,大家纷纷叫老师。本来以为他一个人一间办公室,未料想一屋子有四五个人,他在门口的位置,铺了张画案,堆了乱七八糟的书,比平常一些小画家的画案还小。画案上有一幅未完成的画作,依旧是长衫男人,孤独地站在花树下。
老树热情泡茶,茶杯极大,非常豪放。
老树开始聊天,语速极快——— 几乎不允许别人插嘴,海阔天空、自由自在。说起他的少年、南开、出版……山东人的豪爽坦荡一览无余,我说我祖籍也山东,他说我像他妹子。
他说喜读杂书,前几年还读了几年养猪的书。自幼家贫,家里养猪,极怕闹猪瘟,猪一死便没了收入,天天哄着猪吃食,嫌猪长得慢……过年便在猪圈贴上对联:春出千车粪,秋出万担粮,横批:好大肥猪。怕猪生病,盐碱地去刮硝,刮了硝给猪吃,猪就开始拉肚子……他讲得有趣儿,这边厢笑得前仰后合了。
他又说报南开是怎么回事。山东人向往南方,他一直想去南方大学。刚恢复高考,他报志愿时说想报南方,老师说:“那就报南开吧”。通知书来了便傻眼了,怎么是天津?不是南开在南方吗?我们笑翻了。又说了南开许多,我青春的记忆和这所大学密切相关,先生也是南开人,南开化学系,比老树晚毕业十年。老树说南开的化学系比中文系牛多了……老树在南开学了中文,师从叶嘉莹、宁宗一先生。叶先生是大师顾随的学生,战乱期间还随身带着顾先生的讲课稿,宁宗一老师喜欢戏曲,带着老树他们去看戏,人又长得帅,总是迷倒很多年轻女孩子,我和小金恨不得又去拜访宁先生,在老树嘴里的传奇人物必是传奇。
可惜我当时武陵年少,只知每日在南开闲逛看花,并未有机会去听叶先生和宁先生的课。
老树毕业分至中财大教书。至今仍教书,曾经也写作,当年的小说《夜行者》迷倒众生,那是1989年。很多人做着文学梦。我也不例外,1989年发表了处女作。我记得清楚,那一天是4月5日,天气已经热了,我激动得一夜未睡,在霸州一中的操场上走了整整一夜。八十年代,文学还是宗教。
谈了两小时,老树半句不提他的画——— 他的小说,他的电影评论,他的摄影、他做出版……都曾经是翘楚。“画画算什么?什么都不是,画画纯粹为了好玩……他掷地有声:“你把这个事当做个事纯粹是藐视自己!知识构成太重要了,文化需要养,不养怎么行”。我的朋友H看了老树的画,这个近五十岁的男人看了无数的画、书和评论,突然感叹了一句:“老树把繁花似锦整到了无人的境界!”。这句话真是太庄子了。
有人说老树跨界,“哪他妈有界呀,这是骂我呀!”老树爱爆个粗口,坦荡荡的粗——— 世间破事,去他个娘。听起来十分熨帖、舒服。“《西游记》是本修道的书。《红楼梦》才是江湖,王熙凤才是奇迹。打打杀杀刺条青龙不叫江湖,那顶多叫黑社会……”老树说话干脆利落、兵不血刃、提刀便来。能量忒大。容不得你消化,另一盆又扣上来,非一般人难以消受。简直是几何能量。
说到中午……去吃饭。
他穿着极随意。简直太不像老树。但就是老树。他自己也说:“看了我的画,再见了我的人,我更像杀猪的。”他是拈花微笑的人,他是“禅是一枝花”中的那枝花。杀猪也好画画也好。有灵性有心性就好,入了化境就好,那化境,得真化开了,得用光阴养,用文化养,用生活养。
步行去中财大路边小饭店。老树也不会开车,我也不会开车。我对开车有恐惧感。我今年刚振奋了一下精神想去学,转眼又觉得不如画画写字唱戏美,算了。
小店是川菜,上了二楼,偏安一隅的角落,老树画画我点菜。他拿了自己的书《花乱开》在扉页上开始画画,极细的碳素笔,还是画那个孤独的男人、花、树,我点了麻辣香锅、干锅花菜、木耳、剁椒鱼头……全是辣菜。老树说:“女人都爱吃,生养生养,活下去养孩子……”又是顿悟之语,“男人为繁衍担心……”小金、老白、我,他耐心画了三幅画,每一笔都认真,这样的诚恳与谦卑,不言自明。
他要了两个扁二。小金与老白开车,不喝酒,我陪老树喝,边喝边聊,他不怎么吃菜。烟抽得猛,追忆似水流年,半字不言画画。他因“老树画画”声名鹊起,并不以为然,绝不矫情。一矫情就傻了。我也极少谈及写作,有什么好谈的呢?那些同行夸夸奇谈时我觉得羞愧难当。没什么好谈的,想想如何把一锅红烧肉炖香就好了。
两瓶扁二喝光后,老树问:我能再要一瓶吗?口气像个孩子,相当可爱。
当然能。第三瓶扁二。“他是个心在天上游荡的人,他的画直指人心。”有朋友给我发短信表扬老树。
老树不在意。像张火丁不恋台,像裴艳玲的孤傲,不在意就对了。有什么好在意的呢?恰是不在意,便是大格局。
有人在他微博上留言,说他的诗不押韵,他也跑去解释,你写首我看看!天下本来无分,大俗即是大雅。老树简单配的几句诗,其实是他半生和造化酿成的绕指柔,是四两拨千斤,是低眉的瞬间,拈了花淡淡微笑。“春天里的花,夏日里的花,秋风里的花,开不过心中的花。”这几句话读起来让人心里发颤。也说不出什么心里就疼了起来,直指人心的美想来令人忧伤——— 在最美的事和物面前好多词语无能为力,无能为力还在次要,真正的美是邪恶的,是要伤害人的。
我们都被老树害了。我们中了美的毒,又危险又充满了欲罢不能。“溪水一旁,住两间房,捆几册书,有些余恨。青山在远,秋风欲狂。世间破事,去他个娘。”老树山东的家里还有平房,每年都回家看看。“家永远在那儿。”
我们说到下午两点半,已是饭店最后一桌。我们结了账,老树有些怒,“你们看不起我,向来我结账,这是我的伙房。”我约了他去廊坊吃肉,我去菜市场买新鲜的五花肉,老白负责接不会开车的老树,小金负责带着不会开车的我,约了来吃我炖的红烧肉。
“待到春风吹起,我扛花去看你。”我也等着春天,等着老树先生来吃我炖的红烧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