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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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停下的时候,正是黄昏时分,夏季的原野,一派丰收的景象,远山缥缈,日头西斜,已隐没在远处山林之下,只露出一角粉橘色的天空,视线上移,粉橘色渐渐过渡成浅浅的灰蓝。空气清新,村里的土路上,有人牵着牛,有人收了农具,边走边谈笑着。

米莱下了车,从后备箱拿出一双轻便的平底鞋,换掉了脚上的细高跟鞋。拿好行李,她深呼吸了下。没什么变。她在心里这样想着。从村口走进去,一切都如原来一样,路边的房子里,有人端着碗在门口吃饭聊天。米莱走过去的时候,那些人都停止手上的动作,看着她,她听见他们在好奇她是谁,米莱没有招呼,只对他们笑笑继续往前走。他们都老了啊,当然如此,十几年过去了。十八岁那年,离开这个闭塞的小村子,米莱外出读大学,她还记得离开的时候她站在村口,望着这一片熟悉的土地,她在心里发誓,她再也不回这里来了,她要扒掉自己身上的那层属于这里的皮。今年她30了。这十几年间,她只回来过一次,就是母亲去世那一天,简单的葬礼过后,她一刻也没有多停留。算一算,又是这么久过去了。

路不远,很快米莱就走到了曾经的那个家。那座土疙瘩造成的房子,现在已经是断壁残垣。房顶塌了,压坏了四周的墙,露出里面的样子,除了一些残破的旧家具,里面长满了杂草。四周的房子都拆了,唯独留着她家的这个破屋子。这一片地政府征用了,打算建一条经过他们村的高速公路。米莱就是因为这件事才回来的。几天前的一个下午,手机来了一通陌生来电,接听起来是过去曾经的乡音,阿莱啊,我是你堂叔啊,还记得我不。我问了好多人才问到你的电话啊……堂叔就是打来告诉米莱关于拆迁的事,堂叔在电话里说,涉及拆迁的十几户人家都已经搬迁了,只剩下米莱他们家的房子,村长让堂叔尽快联系到米莱,落实搬迁事宜。堂叔也没有她的联系方式,托了好几个人才打听到。米莱告诉他,她会尽快回来处理。末了,堂叔还叮嘱她,这次拆迁赔偿款还不少,一定要尽快回来。

米莱去堂叔家坐了一会,就起身去村西找一位她小时候的玩伴米叶。米叶是她这些年来唯一有联系的这个村子的人。在回来之前,她早猜到旧房子已经不能住人,就联系了叶子,打算去她家借宿的。叶子和她同岁,现在已经结了婚生了孩子,她嫁去了隔壁县,离这里七八十公里远,叶子这次就是专门回来见她的。同年玩伴,也已经好多年未见。见了面,叶子没有什么变,依旧黑黑瘦瘦,她接过米莱的行李,带她去了晚上即将休息的房间,两个人寒暄了下,说了会话,叶子的妈妈端了碗面进来,米莱赶忙站起来接了过来,面上面卧了两个鸡蛋。叶子的妈妈一如既往的对米莱好,那几年,米莱没少得到她的照顾,她放下碗,嘱咐米莱要趁热吃,说她白天干农活太劳累准备这就去休息了,让叶子好好照顾米莱。她出去后,米莱一边吃着面,一边又和叶子聊天。聊了许多,叶子说她的生活,她的丈夫,和她的两个孩子。米莱仔细听着,笑着看着她。谈话之间,她也问关于米莱的生活。她担忧着说,你也不小了,应该成家了,你看我,孩子都多大了。

两个人一直聊到后半夜,叶子打着哈欠笑着说要睡了。米莱也躺下,在黑暗中,窗外响起鸡叫,夏夜,月光皎洁,四周有此起彼伏的蝉鸣。叶子很快睡熟。米莱没有睡意,脑海里出现了过去的生活。因为家庭特殊,因为生活贫困,米莱在这个村子里没有朋友,除了米叶。只可惜,米叶上完了初中就不再念书了,回家务了农,没过几年便嫁到了外县,成了家做了母亲。于是,米莱又变成了一个人。

米莱的母亲是个聋哑人,谁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她是在某一年的秋收后来到这个村里,后来就和米莱的父亲生活在一起,生下了米莱。而米莱的父亲,自她记事起,对他几乎就没有什么印象,他常年不在家,终年在外游荡。关于他的事,几乎都是因为同村人的闲聊传进她耳朵里的。比如,他辗转各地的车站,贩卖小商品。比如,他因为手头紧,小偷小摸被人打了。比如,他又去了哪个城市乞讨,或者是他得了病没钱医治一直拖着,人都变了形……但米莱从不关心,听到这些的时候也并不在意,就好像听到一个陌生人的传闻。后来的有一天,村长带着警察来到家里,说是米莱的父亲喝醉酒,横穿马路的时候被车撞死了。警察要母亲去处理父亲的后事,因为沟通不便,让村长跟着去。第三天,母亲回来了,带回来父亲的骨灰和一笔赔偿金。母亲冷静地处理了这些。米莱还是觉得,这就好像不是她们家的事。

米莱家的那座即将拆迁的旧屋,是爷爷奶奶留下来的,到了她父亲手里,土疙瘩还是土疙瘩,没有丝毫改变,如果说有,那就是更旧更破了。米莱和母亲就住在这里,直到18岁那年她离开这里去一个她从没有到过的地方上学。村里人都说米莱和母亲长得像,身材高挑,人也漂亮。但在米莱的记忆里,母亲算不上漂亮,皮肤黝黑,头发粗糙蓬乱,她永远都是家里家外忙个不停,生活艰辛,她却总是笑着活着。米莱一路读书,除了大学,都是她辛辛苦苦供出来的。米莱知道她的不易,但米莱不想放弃,因为她知道,这是她唯一的出路。这是一个安静的家,母亲不会说话,米莱也总是安静内向的,叶子还说过觉得她孤僻。米莱和母亲各自过着自己的生活,除了在同一个锅里吃饭,在同一张床上睡觉,她们几乎没有交集。母亲没有让她干过农活,家务活也极少,她一个人承担着一切。就如同今晚这样的夏夜,母亲常常在村里人都睡着的时候,她还在地里忙活,母亲干活仔细,那时候还要照顾年幼的她,因此总需要多付出一些时间。儿时的记忆中,常常是米莱坐在田埂上,看着母亲弯着腰来来回回地锄地、播种、施肥。母亲似乎不觉得苦,弯腰劳作一会,总要抬起头对米莱笑一笑。后来,米莱稍稍长大了一些,能够独自待在家里了,母亲就独自一个人去劳动了。

后来米莱考上了大学,成绩很好,全县第一名,拿到录取通知书那一天,米莱看着通知书上的学校名字,觉得自己真的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上天还算待自己不薄。这些年她发奋读书,就是为了终有一天离开这里。走的那天,母亲送自己去了村口。车来了,米莱招手示意她回去,她点点头笑着转身走了。上了大学,米莱没有再找她拿过一分钱,她申请了助学贷款解决了学费问题,生活费都是她一边读书一边打工挣来的。米莱每天都很忙,除了继续发奋努力以外,她还做好几份兼职,四年大学期间,她没有回过一次家,但母亲来看过她一次,是母亲央求米叶写了米莱的地址,一路找来的。米莱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米叶提前通知了她,她请了两天假,日日在校门口等着。因为她不能想象母亲拿着纸条满校园找她会是什么样子。她谎称自己身体不舒服向辅导员请了假。在校门口蹲守了两天。终于看到她自人群中走来,一路风尘劳累的样子。她挎着一个布袋子,很谨慎,一只手抓着袋子,一只手拿着那张写着米莱名字和地址的字条。看到等在门口的米莱,她拢了拢头发。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两年未见,米莱看到母亲这个样子千辛万苦地找来,她的喉咙有点堵。她上前拉住母亲的手,母亲条件反射似的后退了一步。这是懂事以来她们最亲近的行为,彼此都有点尴尬。但她还是顺从地任由米莱牵着手。

米莱带她住了学校的招待所,带她逛了逛自己的学校。母亲一路都笑着看着。一副很满意的样子。两天后,米莱带她去了车站,给她买了票,还叮嘱乘务员到了站务必提醒她下车。母亲坐在靠窗的位置,向她招手,指了指米莱的书包。米莱翻开看,里面是一叠钱,是母亲偷偷塞进去的。米莱抬头,看到她在车窗内笑着点点头。车启动了,母亲挥着手,随着车子远去了,米莱想把钱塞回去给她的,但她知道,这是母亲对她的挂念,她做不了别的什么,只能塞给她一点她辛苦攒下的钱。米莱看着车子离开的方向,站了许久,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路上的一切都空了,视线里唯一只剩下载着母亲的那辆车还清晰。渐行渐远,但远的不止是母亲和自己的距离,她恍惚着觉得渐行渐远的还有她们之间母女的缘分。果然,又过了一年不到,叶子来了电话,说母亲生了病,已经不治了。米莱赶回去的时候,母亲已经闭了眼,米莱在堂叔的协助下,简单地办了丧事。第二天她又回了学校,临走时,在村口等车,她遥望着家的方向,觉得这个世界真寂寞啊,空荡荡的,她连唯一的支撑都没了。她在无人的村口,蹲着哭了好久好久,直到车来了,她迅速的抹了眼泪上了车。后来她毕业、找工作、生活,算是离这里很远很远了,也实现了她当初的决心。她现在的生活,光鲜明亮,和过去的灰暗和寂静迥然不同,虽然她一直一个人,但她不觉得寂寞。只有在夜里,梦见母亲在夏夜里挽着裤腿在田野里弯着腰插秧的样子,醒来后她才会深刻地觉得自己真的是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活着。而这个梦,常常重复着……

就这样想着想着,米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半睡半醒着窗外就亮起了白光,接着就听见窗户外面有说话和走动的声音。米莱睁眼一看,已经八点多了,叶子已经起身了。米莱迅速地收拾了下自己,胡乱吃了几口叶子准备的早餐。赶着去村委会找了村长,村长带她去了负责拆迁的部门设置在他们村的办事处找了负责人。米莱在村委会的帮助下,证实了身份,那个旧屋,她是唯一的所有者。丈量面积,确定金额,签字盖章按了手印,手续简单。负责人问她,是要全款赔偿,还是要在本村划一块地给她再建一间屋?米莱说不用了,建了也不会有人住。负责人爽快的回复她,拆迁款项会在一个月后统一划拨。有什么问题再互相联系。米莱道谢着走了。下午,旧屋就开始拆迁了,米莱站在远处空地上,看着推土机几乎不费力气就推倒了仅剩的半堵墙,很快,旧屋就变成了一堆土块和木料。旧家具被掩盖在土堆和杂草下。尘土飞扬。米莱突然好像看到母亲站在屋前的空地上对着她笑。她转过身,突然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此刻,故乡只剩下一堆土块了,但很快,就会连痕迹也没有了。或者故乡变成了母亲的那座写着无名氏的坟墓,墓碑的右下角写着“女儿:米莱”。再一次要离开这里,但这一次,米莱知道,真的是此生都不会踏上这一片土地了,因为故乡,是彻底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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