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星第一次遇到那个男人是在库布齐的茫茫沙海里。

她在心里把这段经历比作圣埃克絮佩里和小王子在沙漠中的初遇。只不过她觉得自己更像是狐狸或是玫瑰，千方百计要把小王子留在地球，然而小王子终将回到群星里去。

中午的时候顾星和同伴走散了。她自告奋勇去探路，以为去去就回，没有带手机、干粮和饮用水。库布齐的腹地是千篇一律、望不到尽头的沙丘，顾星在黄沙里没头苍蝇似的兜兜转转，当发现自己迷路的时候，已经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四周只剩下烘烤的日光和越来越肆虐的风沙。

库布齐沙漠地处北地，临近帝都，下午的太阳在西南方。顾星压下心底的不安，凭着太阳辨识出方向，打起精神往东走。日色逐渐西沉，半轮巨大的红日把西南边的沙丘映照成暖暗的橙红色。沙漠的傍晚风很大，掀起一层层沙子直往顾星的身上裹缠。

再也没有力气走了，顾星软软地跌坐在脚下温热的沙里。一阵大风刮过，风沙灌进口鼻，不安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到达顶点，顾星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就是在这个时候，顾星看见了那个男人。斜阳剪裁出他清瘦的身影，逆着光线，顾星看不清他的模样。但是他周身笼罩在落日的余晖中，仿佛一尊镀金的佛像，佛光普照西南边的旷野。

顾星顾不得抽泣，一边支起酸软的身躯，一边扯着嘶哑的嗓音用尽全力喊道：“救命啊！大哥救救我！”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地向他奔去，似一个朝圣的信徒奔向信仰。

男人注意到了跌跌撞撞的顾星，朝她走来。

“你怎么了？”听了大半天风沙的枭叫，男人的声音落入顾星耳中有如定海神针，将惶惑与恐惧尽数压下。

彼时顾星没有心思品评这声音，日后想起来却是刻骨铭心。这嗓音虽冷冷清清，却拥有抚慰人心的强大力量，这清冷的嗓音穿越过炽烈的斜阳与风沙，在顾星的心里镌刻下银钩铁划。

在男人身边站定，顾星仍然抑制不住地抽噎着，她深吸了口气，用尽量平稳的声音回答：“我迷路了，已经大半天没喝水了……”

男人很高，顾星微微仰头对上他的脸。在橙红的残阳中，顾星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容，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纪，英挺的剑眉，深邃的双眼，高挺的鼻梁下一张线条清冷的薄唇，皮肤被夕阳映成了暖色调。

顾星恳求道：“大哥能给我一些水喝吗？”

男人淡淡地打量顾星一眼，从山地背包中抽出扁平的军用水壶递给她。

顾星双手合十，感激道：“多谢大哥。”然后接过水壶咕咚咕咚地灌下大半瓶水。

太阳已经落山，沙漠里的天空很干净，可以看见夜色和群星的降临。

男人放下背包，从里面取出帐篷搭了起来。

顾星已然平复了情绪，放下水壶，熟练地帮男人一起搭帐篷，热络地笑道：“大哥，今晚在这里扎营……明天应该能走出去吧？”

男人手中的动作不停，嗓音仍然是清清冷冷的：“不是第一次露营吧，这么还迷路了呢。”

顾星手中动作微微一顿，竟从这话里听出一丝若有若无的揶揄，她略有些窘迫：“以前露营搭过帐篷，但是没有进过沙漠。”停了半晌又补充道：“没想到沙漠里到处都是一个样子。”

男人搭完帐篷又从包里取出干粮，只有一个人的量，他分了一半给顾星：“凑合吃吧，明天还要走一整天才出得去。”

顾星取了一小半：“我吃得少，谢谢大哥。”

顾星在男人身侧坐下，一边咀嚼粗粝的压缩饼干一边搭话道：“大哥叫什么名字呢？”

男人也吃着饼干，目光注视着远方：“林迦叶。”

顾星玩笑道：“原来是迦叶师兄！释迦摩尼的大弟子啊，果然是慈悲为怀。我叫顾星，星星的星。”

林迦叶仍旧注视着远方：“你信佛吗？”

顾星笑道：“皈依佛门自然六根清净，可我暂时还没有这慧根。”这话五分是玩笑，五分是认真。

林迦叶扭头看了顾星一眼：“小姑娘家家的，说什么皈依佛门。”

顾星这次有了七分认真：“世人有贪嗔痴，才有尔虞我诈、纷争不断。”

她凝视着夜幕中闪烁的群星道：“等人类走入星空，成为真正的高等文明了，才会发现这地上的功名利禄都不过是沧海一粟。那时候才是顿悟呢！”

林迦叶沉默了半晌，也望着星空说：“成为高等文明也未见得就能顿悟。”

顾星看着他笑起来：“林大哥呀，你怎么这么肯定呢？”

林迦叶也笑了，这是顾星第一次看见他笑，左颊上有一个浅浅的酒窝，佛能盛装半边天幕的星辉。他指着星空道：“因为我就是从那里来的。”

顾星也笑道：“那可巧了，你看我这名字，顾星顾星，可不是左顾右盼地把你盼来了吗！”

是夜星幕高悬，乳白的银河横亘在墨蓝色的天空之中。璀璨的星辉遮去了无数个星系里欲说还休的秘密。林迦叶和顾星望都着远处的星空，各有所思。他们不知道，未来还将无数次这样并肩坐在一起，眺望恒星的生灭、人世的浮沉。

次日正午时分，日光劲烈。虽然只是春末夏初，太阳的炙烤已经让人有些难以消受。

在沙漠里走了一上午，顾星洁白莹润的脸颊染上了两团红晕，汗水从发梢滑下，顺着她尖俏的下巴滴入脚下的黄沙里。一路上林迦叶很少主动说话，平静的面容上看不出喜怒，但他望着远方的目光总让顾星感受到一丝若隐若现的沉郁。

顾星打破沉默：“华北一带来库布齐徒步的人很多，我是和几个帝都的驴友一起过来的，林大哥听口音也像是北方人？”

林迦叶话虽不多，一口普通话却是字正腔圆。

他没有直接回答：“平时到处走走，算是四海为家吧。”

顾星知他不愿透露，没再追问。

她侧头想了想，又道：“我其实也是客居他乡。本来是南方人，现在在帝都上大学。”

林迦叶“嗯”了一声。

顾星接着道：“我一开始也很喜欢漂泊的感觉，但日子一久啊，总归有些想家。”

林迦叶唇角微勾：“我和你正相反。先开始还偶尔念着想着，后来才发现不管到了哪儿，都是一样的人一样的事儿。”

或许是注意到顾星逐渐慢下来的步伐，林迦叶停了下来：“休息一会儿吧。”

他从包里取出干粮，仍旧分了一半给顾星，又拿出水壶递给她。昨天喝水的时候太急迫，顾星并没有感到什么异样。这会儿接过干粮和水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俩喝的是同一壶水。

顾星觉得自己的脸颊微微有些发烫，不过还好，她的脸本来就被晒得泛红。

沙漠里渐渐起风了，夹杂着沙尘的风总算带走些浑身的热度。

林迦叶边吃干粮边看手机地图：“还有二十公里就能出去了。”

顾星也凑过头看地图，他的手机电量是90%。

顾星有些奇怪：“还有这么多电？我记得昨天晚上听到低电量报警了。”

林迦叶收起手机，意简言赅：“我有移动电源。”

休息了一盏茶的功夫，两人重新启程。终于，在太阳快落山的时候，顾星再一次看见了久违的公路和汽车，重新回到文明世界的感觉让她欣喜。

这时她才想起自己身无分文，精神斗争了两分钟，她扭头看向林迦叶：“那个，林大哥，你下一站准备去哪儿呢？”

林迦叶似乎窥探到了她的窘迫：“开车去帝都。你跟我一块儿走吧。”

顾星大喜，连声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