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我,相差49岁,她属狗,我属猪。我俩的生肖紧紧地挨着,就像我俩的人生,紧紧地交织着。
她一米六多的身高,体重永远维持在98斤左右,显得十分匀称。记忆中她永远都是一头清爽短发,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白丝越来越多。有时和她走夜路,路灯打下来,使得她的头发格外地引人注目。当她的同龄伙伴纷纷埋怨“白吃黑”、抢着做染发时,她倒不以为意,颇有一种“万黑丛中一点白”的骄傲之感。
她的脸尖尖的,应该是瓜子脸,不过是老瓜子了,布满了岁月的痕迹。以前总是好奇自己为什么总是对罗中立的油画《父亲》情有独钟,后来才明白,因为在那副画上,我看到了她的影子——那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她的眼睛很明亮,即便岁月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却仍然没有夺走这一份明亮。她的双眼不是因博览群书而散发出的明亮,而更像是经历世事沉浮后所汇聚成的光。
她的确经历了诸多沉浮。
在那个年代,一个家庭里有八九个孩子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她排行第二,上面有一个大姐,下面有很多弟弟妹妹。没有读书识字、没有玩耍游戏,有的只是永远做不完的家务,和弟弟妹妹咿咿呀呀的哭闹声。有时没做好家务或没带好弟妹,还会遭受祖母或母亲的责备、鞭打。家务、哭声、打骂,这便是她童年的全部记忆。
后来她成为妻子了,再后来她成为了四个孩子的母亲,但身份的转变并不意味着工作量的减少。侍奉公婆、把持家务、下田种地、照顾孩子……家庭的重任如一座大山,压在她瘦削的身子上。而她又是一个性格倔强、争强好胜的人,样样都追求最好、都追求第一。直到现在,我都能清晰地记起她曾经对我说:“若不是有人插一手,我怎么会拿不到生产大队队长?我当时什么都是第一,织布第一、种田第一……”那份不甘、那份好胜,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然而命运跟她开了一个又一个玩笑。她丈夫病倒了,严重的半身不遂。她说她只有一个丈夫,她不能失去他,这个家也不能失去他。没有犹豫,她放下家务、放下孩子,陪着丈夫,一路从村到镇到市再到省会,变卖家产,求医无数。她跟我说过这一路上的世事艰辛、人情冷暖。她讲得最细的地方就是他们在省会的那段日子。她说那会儿她丈夫住在医院里,而药却要到另一个医院拿,中间是一段很长的路程,为了省钱,她选择步行。那时她既不懂广州的交通,又不会说粤语,所以经常迷路,有时靠自己摸索拿到了药,有时依靠别人的帮助才到达目的地。她日日夜夜守在丈夫的床边,悉心照顾。因为不够钱,她没有能力购买医院的床铺,每天只能窝在一张小小的凳子里。她说在医院里,她最怕两件事,一是医院每天运到太平间的尸体,二是黑人身上的味道。前两年她送我上大学,校道上走过两个黑人,她强忍着,等黑人不见身影后,她连忙扶着路旁的树,狂呕不止。
除了丈夫,女儿也是她挥之不去的痛楚。为了凑齐给丈夫治病的钱,家中能卖的都卖了,生活也是越来越拮据。她的大女儿早已停止学业,挑起原本属于她的担子,照顾家庭。再后来,二女儿也主动提出辍学的要求,决定外出打工。然而就在二女儿外出打工的第一天,她就被一辆汽车给撞了,后来抢救无效。二女儿是她最疼爱的孩子,聪明、漂亮,却未曾想过,一夜之间,白发人送黑发人。远在广州的她,哭成泪人。二女儿的死是她永恒的痛,每年的那个日子,她总会痴痴地望着天上,嘀咕着:“妈对不起你……”
她49岁那年,我出生了。作为一个早产儿,我的很多生理特征、行为举止都和普通婴儿不一样,当时医生就断言我可能活不久,邻居也纷纷劝她放弃我。可是别忘了,她是那么倔强、那么不肯服输的一个人呀,她不顾别人的闲言闲语,执意要从鬼门关把我拉回来。我不肯吃任何东西,只会哭,嗷啕大哭。她也不顾白天还是黑夜,只要我哭,她就轻拍着我,哄我入睡。母亲奶水不足,她便到处找刚生孩子的母亲,希望那些母亲能让我喝奶。每天早上,她都抱着尿布,到河边去洗,然后连忙回家照顾我。她的世界只有我,我的世界也只有她。
我活了下来,带着别人惊讶的目光,我活了下来。
也许是我的性命来之不易,也许是父母工作繁忙,我的生活,只有她,和她的丈夫。
她对我很冷。和每个小孩一样,我爱哭。但是每次我哭的时候,她都是不管不顾的,等我哭累了,我便自己擦干眼泪,去做其他事情。久而久之,我不喜欢哭,因为我知道就算哭,也没有人会安慰我;就算哭,问题还是在那,得不到解决。我喜欢笑,喜欢以乐观的态度去看待生活,喜欢遇到问题就想办法去解决它。
她对我很严。她不识字,却喜欢检查我的作业,只要发现一个错字或者哪个字写得不好看,她就让我重写多遍。不知是什么缘故,我特别喜欢汉字,觉得它美得不可描述。她喜欢打压我,总说我骄傲自满,却在我害怕畏缩时一直鼓励我。她总要求我做这做那,我很反感地完成后,却总能收获到别人对我“有礼貌”、“有教养”的评价。
她对我很好。我喜欢踢被子,她晚上常常要起来多次,给我盖被子,怕我着凉。每次生病,都是她在身边照顾着我,念叨着:“要是能把你的病放到我身上就好了……”。她没有退休金,没有养老金,唯一的钱都是儿女过年过节时给她的。她对自己很节省,却对我额外地大方,常常打电话问我够不够钱花。她给我买了我第一件内衣、她教会我怎么用卫生巾、她一直打听着就业的事,为即将毕业的我出谋划策……
然而我却是那么的不孝。我不知道她的生日,不知道在她忙的时候帮她做家务,还在叛逆期时和她发生多次争吵、冷战。我天真地以为,只要学习好,考个好成绩,她就会开心;只要出去实习时,总留下一半工资给她,她就会幸福;只要每周打电话给她时,询问她的状况,她就会感动……和她为我的付出相比,我对她的爱,那么地微不足道、不足挂齿。
我喜欢旅游,喜欢看祖国的大好河山,所以常常会放弃和她相处的时间去满足我旅游的欲望。出于对宗教神秘的好奇,每到一个新地方,我总会去参观当地的寺庙、道馆、教堂、清真寺。但每当我要祈福许愿时,第一个愿望总是希望她能健康长寿。
于我而言,家就是有她的地方。我有很多很多愿望,但最想满足的愿望就是希望她能健康长寿;我有很强很强的野心,但我最想过的生活却是看着她慢慢变老,在她身边侍奉她。我多么希望她能一直在我身边,不离我而去,这样我就能不用长大,任性地享受着她给我的爱。
我爱她,很爱很爱。有她在的地方,就是我心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