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家长给我留言，说孩子什么都好，在班上学习还可以，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但是不够谦虚。你要问他将来想上什么大学，他毫不犹豫地说：“哈佛大学！”

停，这有什么不对？

他哪有可能上哈佛大学啊！他的成绩在班上虽然好，但在全年级，也不算数一数二，就算在全年级数一数二，全市，全省，有多少优秀的孩子？他这么自负，实际上，他的能力，远远配不上他的自我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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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想，做个孩子真难。你不能自负，不然就是不知天高地厚；你不能自卑，不然就是缺乏勇气；你不能太内向，不然老有人逼你发言；你不能太外向，总会有人告诫你“沉默是金”……实际上，现在的孩子活得很可怜，因为总有一根无形的线牵着你，并试图矫正你。

然而，真正自然活泼的生命不是这样的。当一个孩子不断地获得成功的时候，他的自我必然会开始膨胀，产生一种“天生我才必有用”的感觉。当一个青年人，口出狂言，“一代天骄，成吉斯汗，只识弯弓射大雕”，这时候，你说他自负吗？

是的，这是自负，但它本质上，是生命的一种激情。

用阿德勒的话来说，不是所谓的客观事实，而是儿童的自我感觉，引导着他向前去。这股引导的力量，让他有将梦想兑换成现实的内在冲动，就是激情。岂止儿童，作为老师，当班级发展比较顺利的时候，我们也会滋生出无所不能的骄傲感，而遇到挫折，则会跌入深谷，甚至觉得自己压根就不适合教书。所有这一切，都是一个生命自然而然的反应。

理想与现实确实是有差距的。我们经常会被一种理想所激励，仿佛美好的前景已经在眼前展开，只要我们一伸手，一切唾手可得。每当这时候，一种“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感觉油然而生。而且，人往往会把理想当成事实来进行宣告，就像“我要上哈佛”一样，在孩子心里，这可能是一个不说确定无疑，也是充满可能的“事实”。这是生命的燃料，如果没有这种激情，许多人可能根本不会迈出创造的第一步。

这种理想，经常会被嘲笑。生活中太多的“世故老人”，他们可能化身为父母、老师，甚至孩子，嘲笑一切与既存秩序不一样的宣言。显然，他们也是这样做的，他们因此也不会遭遇挫折或失败，就像你只要不上路，就不必经历风雨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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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老师，慢着，我不是说不要有理想，我是说，要有理想，但必须保持谦卑，谦卑能帮我们认清现实，从而更有助于达成目标。

又错了，帮助我们认清现实的，从来不是谦卑，而是挫折。

理想的每一次受挫，都是一次帮我们认清现实的机会，也是帮我们更好地认识自我的机会。谦卑不是原因，而是每一次认识自我之后的结果。

庄子秋水篇有这样一段话：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曰：“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

当河伯看到“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之际，他是无法产生谦卑之心的，“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只是一种非常自然的反应。只有真正地“望洋”，而后才能“兴叹”，受挫的心灵才变得谦卑，才学会了俯首：“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

因此，自负的人，往往是谦卑的，极端自负的人，往往是极端谦卑的。哪怕自负为尼采，狂妄地说“上帝死了”，也有抱着病马痛哭的时候。人群中的高手，通常是自负的，这自负有时候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排除了一些关系，提升了自身的效率。但是，他遇到更高明的人，则往往会俯首致敬。那些最出色的宇宙学家，是面对宇宙最谦卑的人。

3

如果一个孩子，没有被更高的人或事物冲击，从而发自内心地俯首，变得谦卑的话，任何尝试让他变得谦卑的做法，可能都是有害的，是将他在朝向乌合之众的道路上又前进了一步。

因为他内心缺乏真正的敬畏或佩服，他只是被要求作出一种姿态。

为什么父母希望孩子做出这种姿态？很简单，为了保护孩子。在我们的文化系统中，一个自负的孩子，会被周围人“看不惯”，从而让你的生活充满荆棘。你是千里马，也要像普通马那样隐藏自己，不能无缘无故仰天长啸。问题是，千里马隐藏久了，可能就再也跑不起来了，因为生命的激情被抑制了。相反，有些时候，荆棘正是你必须经历的，甚至就是你的王冠。

内心缺乏敬服的谦卑，随时会演化为自大，伴随着自欺欺人，以及敌视、牵绊甚至迫害那些比自己强的人。就像有些单位里那些慈祥谦卑“德高望重”的老人，实际上是组织致命的毒药，让多少年级人不得翻身，除非你心甘情愿地臣服于他。

孩子总会长大，总会走向社会，吃各种苦头，然后知道适度地收敛锋芒。但这一天来得不要太早，而且要尽可能自然。不然，你辛辛苦苦用你的经验塑造的，最终是一个平庸的孩子。

我女儿就很不谦虚，可能跟她有一个不谦虚的老爸有关系。

她小学频繁转学，成绩并不好。但我们经常玩的一个游戏，就是朗诵自编的一首打油诗：

好女儿，了不起。

门门功课考第一。

清华叫我我不去，

我说清华算个屁。

再过一个月，她就要去英国留学了，清华她当然考不上，她也不以为意，而父女朗诵那首打油诗的时光，也成了她童年的美好回忆之一。

2016年11月25日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