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紫金弘
我对乡村产生浓厚的感情,源自一千多个日子对乡村生活的切身体验。
无数次在泥地里前行,无数次风雨兼程,无数次受冻挨饿——这些浅表记忆,已被时间的雨水慢慢冲淡。留在记忆深处的,是无数个触目惊心的画面,和无数次被感动的瞬间。
若不是切身体验,我真不知道这里还有超出我想象的贫困,更不会知道这里还有超出我想象的坚强。
这里是在红庙村岩鹰山下,山下有一条小溪,溪边有座废弃的庙,庙下住着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住的是土坯房,里面有一个男人,一个疯婆子,一个女孩子。
这人家的后墙已裂开了巴掌宽的缝,前面是一个很宽的土院坝,中间拴着一头牛,上面堆满了牛粪,只能从房子两边出入。
尤其是到了雨季,院坝被雨水泡软,就像一块水田,里面雨水夹杂着粪水,到处都是被牛踩过的一尺多深的脚印,即使穿着雨靴,也无法入户。
这人家男人名叫光洪,女人名叫秀容,女儿名叫小翠。
光洪个头中等,蓄著一头短发,四四方方的脸,小麦色的皮肤,一脸的络腮胡,挺着个大肚子,像怀了六七个月孕似的。他的裤子又脏又臭,一根布带子系着,裤子穿在髋骨的下端,好像随时要掉下来的样子。
他的房子有三间,一百多平方,偌大的房子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张板凳,和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
第一次到他家,一股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我差点没吐出来,赶紧用手捂着鼻子。
初次见到我们,光洪十分热情,又是倒开水,又是端板凳,“请坐,”光洪一边擦板凳一边说,“这里还有几个刚拿摘下来的柑子,很新鲜,你们拿去尝尝吧。”
“谢谢,不用,”我挥手表示拒绝,“我们今天第一次来,主要是想了解一下你的家庭情况。”
屋内阴暗潮湿,刺鼻的气味让我和同事秀兰无法继续待下去,哪怕只有一分钟。我们借口晒太阳,走到光洪家的田坎上,他给我们端来一张长条板凳,我们坐在长板凳上享受冬日的暖阳,聊了整整一下午,他向我们讲述了自己。
我是独生子,五岁之前我很胖,脸圆嘟嘟的,邻居们都叫我小胖娃。我嘴很甜,逢人便喊,他们很喜欢我,经常拿糖给我吃。
那时家里穷,买不了玩具,我就自己做玩具,比如陀螺,风筝,纸飞机,等等。我娘认为我动手能力强,将来肯定有出息,喜欢我不得了,逢人便夸。
但自从我五岁之后,我就没那么遭人喜欢了。
我娘告诉我,我六岁那年,感冒发了高烧,我爹没钱,没带我去看病,他到乡上一个药店买了几样药,给我吃了两道后,我昏睡了三天三夜。
“光洪已昏睡了三天三夜,怕是医不活了……我们人还年轻,实在不行再生一个……”我爹以为我快死了,打算放弃我。
“死马当活马医,再试一下看看——你以为生孩子容易?那你来生……”我娘哭红了双眼,不断用围裙擦眼泪。
后来我娘每天到山上采草药,熬成汤后,强行给我灌。大概一周后,我奇迹般地醒了过来。
说到这里,光洪眼睛有些湿润,他拿出烟叶,放在一根很长的烟枪里,吧嗒吧嗒地吸了几口,然后缓慢地向我们讲述。
虽然我活了过来,但我身体有了变化,肚子变得像萝兜样大,走路像划船似的,脚往两边划。头整天晕沉沉的,像被人用木棒打过一样。
有天我爹想测我的智力,问我:“一斤棉花与一斤铁,谁重?”
“当然是铁重。”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啪!”我的脸被抽肿了,爹像要把牙齿咬烂似的,瞪大眼睛看着我,“一样重,你这丑种!这么简单的题都不会,以后还怎么读书?……”
我爹认为我变笨了,怕我跟不上,我八岁后才让我上小学。
在学校里,别的同学下课闹得欢,我却一个人在座位上发呆,因为我不喜欢动,我胆特别小,怕摔倒,怕受伤,怕打架。
我越是这样,越有同学欺负我。他们拿着画笔在我脸上画,在我头上撒尿,我却不敢还手。就这样,我在担惊受怕和孤独中读完了小学。
我十二岁时,娘得胃癌去世了,爹急得差点随娘去。没人管我爹,他就像笼子里飞出去的鸟,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他很少回家,居然不管我死活。
我娘去世一个月后,我爹爱上了赌博,经常卖了家里的粮食去赌。要是赢了,就割几两肉回来,买一瓶酒,剥几粒花生米,一个人从早上喝到下午。
要是输了,就把我当着出气筒,有事没事暴打我一顿,打得我屁股青一块紫一块的,直到打流血才肯收手。
小学毕业后,我在家帮我爹干农活。他一有空就出去赌博,我则孤零零一个人在家里,煮饭,喂猪,挑水,挑粪,担柴……
我最怕的就是逢年过节,每到这个时候,我爹就要抱着我痛哭,看着他哭,我也跟着哭了起来。
我十六岁那年,我爹突然得了肺癌,不到半年就去世了。
我爹死后,我无依无靠,一个人生活。夏天晚上睡不着,就在外面乘凉,十一二点才睡。冬天晚上冷,无事可做,七八点就钻进被窝睡了。
光洪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缓缓地吐出来,神情有些忧伤。
秀兰听得只抹眼泪。我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们,擦了擦眼泪,假装自己没有哭。
我调整了一下情绪,转过身来,问:“那你爹死后,你一个人是怎么过的呢?”
九十年代那时,很多人下海,很多人外出打工,村里很多年轻人都出去了,家里只剩一些老人和学生,他们家里缺劳动力,见我人又老实又勤快,于是经常在农忙时喊我帮忙,我无法拒绝,因为我到了成家的年龄,想表现好点,好让他们给我介绍个对象。
二十二岁那年,我帮村里的二麻子挖菜地,不小心挖过了届,把独眼龙家的菜地挖了。
独眼龙看见了,二话不说,走过来抽我一耳光,踢我一脚,骂道:“你这个杂碎,没长眼睛吗?怎么挖的?挖你*的逼,老子弄死你!”我害怕,不敢还手。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我二十八岁了,可是我还是没找到媳妇,我有点着急,生怕这辈子打光棍。我想,只要是个女的,哪怕是驼子,瞎子,跛子,我都愿意。
我把想法告诉了二麻子,二麻子将他表叔的女儿介绍给我。
二麻子表叔的女儿名叫秀容,是个驼背,身高只有一米四左右。
我们只见过一次面,一个月后她自己跑到我家来了,这样我们就算结婚了。
一年后,我的儿子出生了,那年我被评为贫困户,恰好母猪又多下了几个崽,于是我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双喜。
双喜的出生,给我和秀容带来了欢乐,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我想我不能一辈子都穷,双喜也许能改变我家的命运。因此,只要我一有空,我都会抱着他,给他唱儿歌,给他讲故事,逗他玩……
双喜满两岁那年,我当了屠夫,在乡上卖肉。有天双喜感冒了,我上街卖肉去了,秀容舍不得花钱送双喜到医院,给村上赤脚医生说了症状,拿了几天的药。秀容在给双喜喂药时,不小心喂错了,第二天双喜就中毒死了。
秀容抱着双喜哭了一天一夜,我和邻居怎么劝都劝不住。我强行把双喜抢过来,秀容就把自己头往墙上撞,撞得鲜血直流,破了拇指大的口子……
后来她每天无精打采的,不干农活,也不同我说话,只是坐在一边发呆,有时突然冒出一句:“你打死我吧,我说真的,活人好累,我不想活这个人了……”
一年后的一天,我卖完肉回来,秀容突然拉着我的手,笑嘻嘻地说:“你打我呀,怎么不打了,你不打我,我自己打……”说完就给自己两耳光。
我觉得秀容有点不正常,把她送到县精神病医院,医生说秀容精神受到极大的刺激,已经无法医好了。
秀容疯了后,为养家糊口,我依然上街卖肉,我没空管她,她就到处乱跑。有一次,她跑了出去,害得我找了两天才在街上找到。
怕秀容乱跑,我做了一根铁链,把她拴在家,我卖肉回来,才给她煮吃的。
第二年,秀容给我生了一个女孩子,我给她取名小翠。这孩子出生后就懂事,不爱哭,很好带。她几个月大时,我就把她背在背上,随我到街上卖肉。
小翠初中毕业那年,考上了重点高中,我却没让她读,因为我觉得,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吗?还不如嫁个好老公……
不过话说回来,要是让她继续读,万一考上大学了怎么办?听说有的学校一年学费都是几大万,我现在一年才挣几千块,叫我到哪里去找钱?何况现在工作又难找,要是大学毕业后找不到工作,那岂不是书白读了?
去年我的土坯房已纳入改造计划,村干部说两建三改我自己得出一部分钱,所以我想让小翠明年就出去打工,多少挣点钱回来,也好减轻我的负担。现在小翠已经16岁了,正在家里帮我干农活。
“小翠——”光洪扯着嗓子喊,“赶快回来给阿姨们打个招呼。”
“好,马上。”几百米远的田野里,小翠背着沉重的背篼,吃力地向我们走来……
“时间不早了,我们会经常见面的,以后再说吧,”我说,“政*府的帮助只是杯水车薪,要脱贫致富,关键还得靠你自己……”
探访结束时,夕阳已洒下余晖,山谷里已起了一层薄薄的雾,像一层轻纱覆盖在田野里。我们辞别光洪,赶紧启程。
然后一年过去。我们故地重访,不见土坯房,只见一堆很高的泥土,上面长满了野草。
原来他已异地搬迁,搬进了砖混结构的新房。房子前面有一条公路,离乡场镇二三百米远。
在光洪新家里,我们看见三个人,一个是满脸皱纹的光洪,一个是蓬头垢面的秀容,一个是稚气未脱的小翠。
从光洪的脸上,我看到了沧桑,看到了坚强;从小翠的眼里,我看到期盼,也看到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