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龄龙】君生我未生(下)

2000年的夏天,张仲元住在外婆家。

刚上学的年纪,得了个暑假,就撒了欢似的疯玩。外婆是真的惯着他,才由着他闹腾。

一日他钻进老屋里“寻宝”,东翻翻,西摸摸,还真就寻摸出一件宝贝来。那被他翻出来的东西,就是那半只钗子。不过五六岁的孩子,哪里见过这么精美灵韵的老物件?他忍着没出声,偷偷藏了那钗子跑出去。

晚饭晌儿过了,孩子没回。外婆到外头好一通找,最后在河边的大石头上找到睡着的张仲元。几叫不醒,只得直接抱了回去。那晚孩子发烧,外婆以为是水边酣睡水汽冲着了。后来这人迷迷糊糊的,叫醒了也不认人,才吓坏了老人家。

不论到什么时候,总有那病急乱投医的,外婆就是听了隔壁邻居说,这孩子像是在外面碰上啥,丢了魂了。还真就找了个大师来给叫魂。

大师做了两场法事,都没个动静。外婆气急了,险些要骂人。大师说还有最后一场,再不行,就真没辙了。

这场法事要把孩子脱溜光了放水里。这么五天里,这孩子不清不楚的,却护自己衣服护得紧。如今这样子,就是多了几个人用强的,也要扒了。衣服脱了,他藏的钗子,也掉落了。外婆担忧孩子,根本没在意这事儿。倒是这第三场法事罢了,晚上孩子就醒了。人虽有点蔫儿,到底是清醒的。只是之前怎么病的,发生了什么,一概不知。

这时候,张仲元也想起了失魂症的六天里,自己怎么了。

他那时候在楠楠身边,一起度过了六年的光阴。

张仲元在乞丐窝里醒过来,陌生的年代,陌生的环境让这个还不到六岁的孩子慌了神。他坐在街角红着眼哭时,楠楠递给他一个烧饼。他啃着烧饼,就跟着楠楠走了。不是说什么好拐骗的孩子,只是在这样的状况下,他只寻着这一丝的善意和温暖,不舍得松手。

俩孩子年岁相当,师父当是新收了学徒,不过一碗水米,还养的起。于是,没拜师楠楠也当他是师父的弟子,对谁都说自己是小师兄,一个烧饼买回来个小师弟。

俩人跌跌撞撞的过了六年。这里头有挨打,也有表扬。有楠楠给他递词,也有他给楠楠补腔。有他替楠楠喝了烟灰子水,坏了嗓子,也有楠楠替他挨打,差点断了腿。

楠楠第一回唱大轴,是他给画的脸。他拿到的大赏,换了个心念了好久的物件,便是那双蝶钗子。

张仲元是得到钗子那天隐约知晓了这场遇见的缘由。

“…楠楠,我害怕…如果我像来时那样不明不白的,就那么突然走了。我就见不到你了。怎么办?”他执着那钗子,心里不安。

“你不来找我,我便寻了法子去寻你。你安心。”他的楠楠坐在桌边,坚定安慰。

“你说话算话?”

“自然算的。”

“那我不走就好了。”他收了钗子。一层一层包裹好,放在枕下。

“若你真要走,我盼你忘了。”许久他听楠楠说了一句,便问:“为什么?”

“忘了,才不牵绊拖累。”

就是那夜,他回到了外婆家。睁眼就是外婆急红了的一双眼。外婆家的老院子,屋顶有些漏过雨留下的水湿痕迹。一切都很熟悉。

他没记得一丝自己“梦”里的事。把那跨越了百岁光阴的六年,全部忘了。

他被爸妈接回了家。上学,偷偷考了德云社,退学,学艺……

“可惜了这钗子。那是真好看。”张仲元摸着手里的钗子,满脸唏嘘。

突然想起什么,他抬头看去:“今年哪一年?”

“1950.”楠楠话音一落,就见张仲元脸色一暗。

“你…身子不好?”他压着声音问。

却见楠楠笑了:“是不是,快到了?”

“今年,有个孩子出生。你徒弟的外孙女。这辈分真够大的。”张仲元调侃:“你看,我成了我外婆的外婆,的师叔。这是几辈儿啊?”

“叫声老祖,是担得起的。”楠楠也笑。眼角的皱纹深刻,双目带了浑浊:“你倒合适念那句君生我未生的词儿。”

“我因着它来的。你将它送我时,我回去了。这回,我又因着它来。怕是你给了我,我便又要走。这回我也不等你。你才不守着你圈地哭坟。你宠着,就宠到底吧,这回还是让我先走。”张仲元拿着钗子起身:“若我今夜就走了,你可记得,这钗子,要给那娃娃。你不给,我回去,可就见不到了它了。”

“哎,我记着了。”楠楠朝他挥挥手,像是四十年前两人睡前道的一声晚安,谁也不曾当它是生离死别。

一觉醒来,天大亮了。外婆做了早饭叫他。吃过饭,爸妈人也到了,赔不是,说好话,总归是劝了人一同回家。

张仲元回去的时候,没忘记把钗子带走。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老。

他觉得这钗子,大概成了他一辈子的念想。说起来挺公平的,楠楠在百年前,念了他一辈子。他在百年后,还他一辈子,挺好的。

曲艺这条路,他没放弃。几年后,师父给了字,叫九龄。因着年纪太小,他排在九字科。师父说,后头再来年岁多大的,都要称他一声师兄。同批给字的八个人。后来大家叫他们头九。里头有个孩子,白净高大,一笑起来,太阳都灿烂不过的模样,跟百年前那人,一模一样。

那天,师父说:你们搭一搭吧。

那白净高大的男孩走过来,笑着说:“九龄师兄,师父给我字儿叫九龙。我叫王昊楠。你要愿意,能叫我楠楠。”

张九龄捏着自己的眉心,又哭又笑。抬眼,回:“师父给的字儿叫九龄。我叫张仲元,你想叫元儿也行。”他叹口气,对上那双眼睛,唤:“楠楠。”

张九龄说:我的搭档他叫王九龙。那是师父给的艺名。他本名叫王昊楠。他有一双好看的眸子。眸色偏浅,特别是在强光下,两个眼珠儿就像是两颗上好的琉璃,那叫一个流光溢彩。就好像全世界的色彩都放在里面了似的。他个子很高,自上而下看你的时候,那眸子里群星璀璨,就像把你放进了银河星海里。整个宇宙,唯有一个你。我爱极他侧身定定得看我。那双眼睛,便只有一个我的身影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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