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旺是条鹿犬,在它出生仅几天,我们几个人组成迎亲团,到大王家把它接回了弟弟家。
大王是我们的朋友,高大魁梧,在外当兵十几年回来家乡。他最大块,最精致,最浪漫,最无畏,最精彩,最值得。他要用最好的纸巾,不惜到市里买;他戴最时尚的帽子,邵总总觉得好,过几天邵总也戴了同款的帽子;他戴名表,给儿子伟伟买最好的山地自行车和最好的运动表;他穿吉普,喝洋酒,他还把自己小时候和父亲、母亲、姐姐、哥哥的黑白照片,艺术地贴在进门的一面墙上,那面墙上还有他的夫人君和儿子伟伟各个时期的照片。大王有贵重的艺术木茶几,有伟伟出生时的手印脚印珍藏盒,他有各种珍品,都是朋友们眼馋的宝物,其中就包括他家的鹿犬皮皮生下的一堆孩子,我们得到了赠送其中之一的机会,就是旺旺。
我喜欢动物的萌样,它们会毫无保留地带着爱扑向你,对于不善表达情感的我有时会难为情,更多时候是没有耐心和它们一样浪费时间在无意义的事情上。弟媳妇就不一样,她买来羊奶,用奶瓶喂旺旺,喂给它精心准备的各种人类婴儿食品,弟弟、侄儿都用最大的热情投入到家庭新成员的哺育工作中,旺旺就茁壮地成长起来了。第一次听到弟弟说它叫旺旺,心里感觉名字普通,和大王的做派方向不一致。后来去到弟弟家,旺旺带着铃铛跑来跑去,总不时就有水样物留在地板上,这时侄儿童童就会勤快地拖了。我总说早教导它,它就守规矩,弟媳妇像护着自己家孩子一样说:它还小,大了就懂了。我不以为然。弟弟很喜欢旺旺,把它捧在手心里发朋友圈,在他那总是发跑步的朋友圈中,令人眼前一亮。
弟媳妇是外地人,为了侄儿读书,带着孩子从都市回到家乡。她的爱好是跑步、做美食、和远方亲朋网聊、期盼儿子童童长高个子……有了旺旺,她就再次发挥了母性的力量,多了炖排骨的次数,给旺旺办了洗澡卡,每天定时遛狗。在遛狗的过程中,她结识了许多新朋友,生活社交圈都有了新内容。她经常有遛狗结识的新朋友给她讲自己的私密家事,她是最好的倾听者、最好的陪伴者、最好的开解者,她总能在旺旺的活蹦乱跳中找到通心的人和事,制造和乐融融的圈子。
一天,在家人微信群里看到两只鹿犬,原来是大王带着的皮皮和弟弟带着的旺旺重逢了,据说它们母子相见不相识,旺旺的体型超过了母亲皮皮,它们玩耍了一会,各自奔向了自己的天涯与暖阳。
我经常会看到大王骑着摩托车,皮皮站在脚踏上,他们尊严地巡视着人间烟火。其间,大王辞职寻找自己心中的桃花源,在他妈妈的一片地里种上了满满的樱桃树,春天的时候,像一片云霞飘在大王凝望远方的眼神里。
弟弟最宠旺旺,无条件,无规则,无限制,他带着它奔走在绿道上,跳跃在老家到县城的乡间小道上,他拍的旺旺的图片频繁出现在各个群里,他两个像和谐的一个组合,欢快地奔跑在肆意的时光里。弟弟每次从京城回来就在家陪父母几天,他给家里安上无线路由器,把爸妈的手机都换成智能手机,给爸妈手机设置了方便的图标和最大的字符,不时在家人群里发自己的足迹。他的足迹追随着马拉松的赛事,他还带着父母、妻子、儿子、姑姑姑父参与他的比赛,他的参赛勋章都挂在老家的客厅,成为一排显眼的亮光。
当弟媳妇回她老家看望父母时,我的爸妈就来照顾上初中的侄儿童童。童童刚从北京回来时,孤独无聊,经常在放学路上给流浪狗喂他的零食,时间长了,他一吹口哨,就有几条狗奔过来围着他,童童这时感觉很有归属感,经常有两条狗卧在楼底等着他出来,大家跟着童童也关注开这两条狗了,一白一黄,大白小黄。后来童童搬到其他地方住,大白和小黄还不时来楼底睡一会,梦中会见那个孤独的孩子。童童在初中两年,身高猛增了20多厘米,由刚回来时的小孩子,变成了瘦高少年,他寡言、拘谨、好像离自己很远,或者离我很远。他会在妈妈不在家的日子里,下了课先问候奶奶旺旺的情况,清理旺旺白栅栏里的杂乱。旺旺是他唯一一个可以发号施令的动物,他会说:“旺旺,过来!”他和旺旺有某种无言的相通,互相理解,共渡寒暑。
暑假来了,弟弟一家要回北京,他们带着旺旺。旺旺在路上晕车,吐,他们不时停下来缓解旺旺的不适。在京城里,旺旺很快适应了新天地,跟着弟弟一家,经常跑在奥森公园,神气活现地出现在大场面的背景前,它已成为一条英俊的少年狗。
每当我们快走到弟媳家门口时,旺旺就叫着提醒主人,它变得很懂事,能听懂人话,我也由原来的敬而远之,变得越来越多地喜欢它。在弟媳的精心养育下,旺旺身材矫健,毛发闪亮,反应迅速,淘气又乖巧,成了大家的小可心儿。
在一片好赞中,有个人不喜欢旺旺,其实是不喜欢无用的事物,那就是我爸爸。他总说:养狗做什么?还要照顾喂养,没有什么用。他认为有用比有趣重要的多。特别是去年元旦,童童病了,发烧在床上,旺旺也病了,不吃不喝。弟媳妇抱着旺旺去输液,童童躺在床上继续发烧,爸爸看了很不爽:狗比人重要?哼!后来童童也输了液才恢复过来,旺旺也渡过了一坎。
今年暑假,弟弟一家又回北京,要去其他地方度假,走了后没人照顾旺旺,决定把旺旺留给爸妈照看。我周末回家,看到旺旺在干净的白色栅栏里没有任何变化,依然能吃能跳。我想象不出弟弟他们把旺旺留到老家,他们离开时旺旺什么感觉,我总感觉旺旺是寄人篱下,不真切,魂飘着。大家都在看着电视吃饭时,我一人站在旺旺的栅栏边,给它的干净白碗里,放我碗里的肉,放西瓜,放哈密瓜,它都吃得认真仔细,我试图探寻它的情绪里有没有被遗弃的伤痕,有没有被嫌弃的卑微,我都没有得到证实,它依然坦然接受我的关注和关心,接受世间的无常,依然放心地接受从不同的人心底流出来的给予。其实可能是我对离别的恐惧和失望深入骨髓,才把自己心里的东西投射在和主人分别的旺旺身上,在它身上我痊愈了某些伤痕:爱从来没走,若爱在自己心里,就能让和我们有联系的人同样激发出爱来。
你看,旺旺照样快活地和父母在一起。父母的世界变得开阔快乐了,和同样牵着孩子托养的狗的老人一起谈狗、谈孩子、谈过往、谈眼下、谈不远的未来……旺旺欢天喜地地和父母在菜地、在麦地,爸爸也常谈起了旺旺带给他的各种不一样的东西,比如调皮可爱,比如天真忠诚……他的眼里有了悠闲,有了有趣,有了比有用更重要的真实。爸爸严谨认真大半辈子,总是把生活看得一本正经,旺旺的相伴,让他享受到了原来看似无用的东西,才有更真切的、更纯粹的欢喜,褪去一身紧绷的弦,还来半生轻松自在。以至于暑假结束,弟弟一家接狗回家,妈妈代替爸爸发言说:还有点舍不得旺旺走。妈妈说到,在地里干活,旺旺到处探索天地,只要一声“旺旺”,它马上就奔向两个老人。对于儿女经常不在身边的人,这是多大的安慰啊!这种安慰是重拾了自己有力量的过往。
暑假结束时,也是大王走向他的诗和远方的时候。他没有带皮皮。他在乘飞机离开祖国前的最后一个夜晚,和他的发小——在成都浪漫游玩的邵总夫妇他乡相逢,一起吃了火锅,一起游了宽窄巷子,照片发到他们几个发小的群里,他们几个发小笑着、调侃着、祝福着、不舍着、支持着……大王的樱花园里枝繁叶茂。
旺旺变得有礼貌有教养,我们到了弟弟家,它不再从人群中钻来钻去,在最初的兴奋平静下来后,它会卧到自己的小床上闭眼听大家聊天,只要一提到它的名字,它就马上起来。有时候,它会自己到墙角站着,静静守候着,俨然有大王的痕迹和风范。
正当生活各得其所,如诗般动人时,旺旺在绿道没有跟上晨跑的弟弟,找不到了。我一听到心里习惯性地一紧,来源于遥远地方的、似曾相识的恐惧,刹那攫住我的心,分离、丧失、承受、无助、失控、无边无际……我们大家一遍又一遍在可能有线索的空间找,弟弟一回到家就一次次到阳台往院子里眺望,希望能看到他的旺旺的身影;侄儿的眼泪流得没断过,面前一大堆纸巾,他担心旺旺在天寒地冻的外面怎么活,他担心有人打他的旺旺…… 去弟弟家,没有了预先响起的欢叫声,白色栅栏里空留小床在里面,安静的房子里,总让我不时想要找什么……
旺旺,你不仅仅是条狗!你是闪现在我们生命里的祥云,你是来摆渡我们的智者!你让我们停下来,重新开始遵从内心深处的指引,找寻人性中珍贵的钻石。那些生命中同行的爱与暖,那些曾经远去的灯与火,从来就没离开过我们,它们都以另外的方式陪着我们,化作我们身上坚实的力量,奔涌在热腾的血液里,向世间送出我们的暖意!
旺旺,我们收到了你的暖意!
旺旺,暖意在冬天里弥散!
(作者:任敏利 阳城县东关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