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可倾,命可断,子嗣延续责任大于天。
01
1991年三月,栓子和有风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这是个女孩,爷爷孙而立给取了孙彩霞这个名字,小名就唤霞儿。
弄瓦之喜,一时家里气氛活跃不少。
夜里,有风盘腿坐在炕中央,轻轻哼着歌儿,哄襁褓中的婴儿入眠。自从做了母亲,便经常可以看到一个眉眼柔软如斯的她。
栓子把一沓晾干的尿布拿进屋,塞到窗根下的纸箱里,顺便凑近了看孩子:“睡着了吗?”
“没呢!”有风用食指指尖逗弄着孩子的小脸,自言自语似的问,“你说她是像你多一点,还是像我多一点呢……好像很难看出来唉!”
栓子也轻轻摸一下那个小鼻子,嘿嘿笑着:“这么丑,当然像你。”声音里满满的都是宠溺和初为人父的激动。
“是是是,我们都丑八怪,就你一个生得俊俏呢!”有风撇嘴。
栓子当然听得出这话中有酸味,可他却要继续逗她:“这难道不是事实?”
“没那么明显好吧!”有风嘴上不服气,但心里也承认,霞儿就是像自己多一点:薄芊芊的单眼皮,薄芊芊的嘴唇,小而玲珑的鼻子,只有头发,多少夹带了点她爸的自来卷……
02
1993年八月,他们的第二个孩子降生了,依然是个女孩。爷爷遵循给老大起名的原则,给她取了孙彩云,小名水到渠成,叫云儿。
俩女孩了,还没儿子……
其实这本不算是什么大事,继续生就是了。但就在那几年,计划生育政策落实到农村,在众乡村干部的热烈响应、积极配合之下,“一胎上环,二胎结扎,超怀又引又扎,超生又扎又罚”的口号,如同腾空而来的海啸,一次次席卷冲击着所有山区沟沟坎坎里的每一个家庭。
往往是孩子还没落地,那些计生工作组的成员就已经到了大门口。
头胎是男孩,产妇须立马拉到乡政府医院上环;头胎是女孩,容你再生一个;二胎不论男女,直接送到乡政府结扎。
从家里将人带走,还算客气了;有很多妇人独自劳作于田间,就突然被“从天而降”的他们“逮扑”了。
铁杆的政策,无疑跟几千年“男尊女卑”的思想是背道而驰的。于是,这项国策的实行,带给人们的恐慌可谓空前绝后。
一个儿子意味着什么?没有儿子意味着什么?
除了无人延续香火,无人替自己养老送终外,周围人同情又蔑视的眼光,也是这家人必须要承受的。
晚生、少生、优生、男孩并不那么重要,才是计划生育政策的核心和初衷,但在这穷乡僻壤,恰恰有弄巧成拙之疑。晚生、少生都能接受,但什么是优生?优生是最好“一击即中”生男孩……
这就存在击不中的情况,当然这样的只是个例,更多的人还是在一击二击的时候就如愿中靶了。没中靶的只能继续生,不择手段地生,越挫越勇。
栓子和有风倒是没把女儿丢弃,或者送养,但他们自个儿,却过起了东躲西藏的日子。
栓子本在县城附近的一砖厂里做工人,原想把有风也带去那里,但又顾虑熟人太多,怕被举报,就辞了工,在相熟的亲戚家里轮流着住。
03
1994年十二月,他们的第三个孩子出生——女孩。
俩人于半夜里,偷偷将孩子抱回了家。
这一次,一家人都低垂着头,是一点也笑不出来了。
“你俩走吧!走得远远的,娃要没生对,就先别回来了……那些人是不会放过咱的,三个娃,这罚款已经是躲不了了,不如跑路再生一个算了!”孙而立哀哀叹着气,愁云笼罩的眉头,再也舒展不开。
焦双梅不敢多言,只是忐忑地望着儿子儿媳。
栓子抱着胳膊,耷拉着脑袋在思索。没有儿子,实难甘心,可这究竟是不是天命,有谁说得准呢?
有风目光幽幽地盯着地面上某处,很久之后,终于幽幽地说了两个字:走吧。
那天天还未亮,他们就背着重重的行囊出门了。栓子爸妈一直送出老远,一再叮嘱,出门谨慎;一再保证,会照顾好仨孙女。
04
栓子夫妇走后的第三天,计划生育工作组的人就找上门了。
他们将所有可能藏人的地方逐个排查一遍,包括牛棚羊圈鸡舍土豆窖等等等等,甚至连邻居家都搜遍了。但为时已晚,接到消息紧赶慢赶过来,还是让人溜了。
逮不到人,威逼恐吓一番是难免的,超生罚款也是必须的。
孙而立夫妇拿不出钱,他们就叫用粮食和牲口顶替。
粮食虽不多,但扔需要回去调汽车来运。两头驴倒是当天就被牵走了。为防粮食被连夜转移,他们走的时候将栓子家的大门从外面上了锁。至于活人,当然是被统统赶了出来,也不分老的少的,也不管外面春寒料峭的。
无奈之下,爷爷奶奶带着三个孙子在邻居家寄宿了两天。
运粮车是第三日来的。工作组领头的那三个人也来了。
干部搬粮食,村民们相继上前劝阻,但无济于事。孙而立和焦双梅夫妇均急红了眼,毕竟关乎一家老小生计问题。没有了驴子,春耕已是困难,要是连存粮都被卷走,后果……不敢想象!
焦双梅跪在粮车前头,哭天吼地,怀里刚满月的婴儿也被她吓得啼哭不止。
孙而立一趟趟跟在搬粮工人屁股后面,哀声恳求:“多少留下一点……行行好,多少留下一点……求你们……求你们……留一点点……”
有人告诉他求工人是没用的,于是他又去求一直呆着车里的那位领头干部。
那人戴着墨镜,时不时暼一眼窗外搬粮的情况,但对孙而立声泪俱下的乞求充耳不闻,也不给他开车门。
眼看要颗粒不剩,孙而立“噗通”就给跪下磕头了……
围观的几个乡亲实在看不下去,想拉他起来,但孙而立死活就是要磕。
许是怕传出去影响不好,那个墨镜干部刚跨下车,就提着衣领把他揪了起来。
“孙老汉,没想到会有今天吧?”他说。
孙而立老泪众横,抓住他的手腕说:“你们不能全部拉走……你们不能不让我们这一家子活啊!”
墨镜干部推开他,见众人目光嫌恶地看着这一幕,便大声道:“希望你们能搞搞清楚,我们这是在执行公务,可不是我董大雄要私吞他们送家这点破东西。计生政策上写得清清楚楚,说超生要罚款,超生要罚款,可他孙而立一家子偏要知法犯法!落得今天这下场能怪谁?你们大伙说说,能怪谁?我告诉你们,这就是自作自受!”他回头指指孙而立,接着强调,“但如果他儿子儿媳还不回来,或者再次超生,那时的罚款力度,可就不止这一星半点了!”
有人喊:“这孩子生都已经生了,你们这样不留余地,是会真正死人的!”
董大雄更怒了:“咋不留余地了?就孙而立家这点粮食,加那两头瘦驴子,连三胎罚款的数儿都凑不够!咋不留余地了?我们还没办法跟上面交差呢!再说了,必须杀一儆百,以儆效尤!这人都跟他们家一样了还了得!”
“董师傅,你行行好!这次就别全带走了!我老孙给你跪下了!”说话间,孙而立又一次跪在了董大雄脚边。
从相貌上看,矮挫挫的董大雄也就三十开外的年纪,实比孙而立小了不少。所以孙而立的再一次下跪,总算是彻底激怒了他。
“想折我的寿是不是?”他猛地一把提起他,紧接着就一拳挥了过去,“老不死的这么会折腾人……我叫你再出洋相!”
……
粮食终于被全部拉走了,而孙而立那只被打的左眼,也终于再没有睁开过了……
“计生工作组的董大雄,脾气暴躁,是个坏胎。”这是在那片山区,流传了好几年的一条恶评。奇怪的是,自打那次伤人事件发生后,董大雄就再也没来主持过工作了。
05
1996年六月,栓子夫妇终于抱着一个男孩归来了。
那时候,村里正起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几乎家家都铲平原来的土坯房,盖起了一座座,一排排崭新的砖瓦房。电视、录音机等家电,也普及到了每家每户。高音喇叭,总能响彻整个山谷,吼完秦腔吼流行歌曲,一首接着一首,从早到晚,天天如是。久而久之,一个岔的人,上山下沟,锄禾牧羊,也都在哼着同一首歌。
栓子的家,遭那次“洗劫”,真正又回到了解放前的状态。别说是盖新房,连儿子的奶粉钱也凑不出了。
更要命的是,孙而立作为家庭的主要劳动力,身体的健康情形居然每况愈下。一只眼睛残废,另一只也跟着视力大不如前。这就意味着他不能再频繁到田间劳作了。
旱地本来就收成薄弱,即使遇上丰收年,也绝没有余粮可以买卖变现。所以,栓子无论如何也得出门务工——这也是这个地方所有的青壮年都在走的路。至于繁重的农务,便只能丢给有风婆媳两人。
为了给孩子增加营养,孙而立还特地养了一只奶羊。也正因了那只羊,他的宝贝孙子孙阿宝才得以长的白白胖胖。
——因为无法做更多,于家里照顾四个孙子的职责,便很自然地落在了他肩上。
〈下节: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