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祖父

一转眼,结婚就快三十年。时光荏苒,物是人非,但祖岳父送我的结婚礼物,一直都伴随着我、陪伴着我成长。

第一次和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见面,好像还在昨天。

祖岳父出生于上世纪20年代,逝于上世纪末,是一名出身穷苦的老党员。

我在上世纪90年代初结婚时,祖岳父已经是耄耋之年。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满头银发的祖岳父的样子:脑袋上像钢针一样的白发精神抖擞,根根直竖,宽大的额头下面是一双充满睿智的大眼睛,瓦片一样的大脸上,笔直坚挺的鼻梁下面,两个露出鼻毛的鼻孔有节奏地翕合,不怒自危的表情让高大挺拔的身躯,像一座攻不破的碉堡。

“你爷爷,像个土匪头子,哦,不,战斗英雄……”我对还没有结婚的妻悄声低语,想不到祖岳父向我走过来,那庄严肃穆的神情,把我的舌头都吓弯了。

“坐嘛。”洪亮的声音,更让我心里发怵头皮冒汗。我实在疑心,我刚才说的话他听见了,对,就是前面那几个不该说的字。

“爷爷,好。”我是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农村娃,那时才20出头。为了礼貌,更是为了掩饰尴尬,我连忙掏出烟来,麻利地抽出一支,双手递过去,我记得那天,我抽的是带过滤嘴的“白芙蓉”,当时卖一元五角一包。

祖岳父没有接我递过去的烟,一双铜铃般的大眼睛,把我的手钉在半空中。

还是女朋友的妻在一旁没有了声音。我都快要窒息了的时候,祖岳父才大嘴一咧,石头一样的声音砸过来:“谢谢,我不抽烟。”

不抽烟?农村老人哪有不抽烟的?况且,妻说过她爷爷是退休干部,每年都有我们那个地方县以上当官的来慰问。

我想这老头可能不抽带过滤嘴的,要抽叶子烟或者雪茄之类,那才过瘾。我老练地从另外一个衣兜里,小心翼翼地拖出一只金属烟盒,郑重其事地打开开关,从摊在黄缎子的五支中捏出一只粗大的雪茄,那盒雪茄的价格是带过滤嘴的白芙蓉的十倍。我自己很少抽,一般都用来“孝敬”和我做“大生意”的人。

“呵呵,真是个生意人哈,烟都揣几种在身上。”祖岳父笑,是那种“看穿”了的笑,我不知道是夸奖,还是讥诮。

祖岳父脸上的笑消失,看不出有什么表情,声音也像一潭水那样平静:“把你的烟收好。我不抽。你坐嘛。”

不容置疑的语气,一根像茶几一样宽的长板凳,已经放在我们面前,我看见女朋友的腼腆不安。

“坐。”祖岳父已经在长板凳的一头坐了下去,像蒲扇一样宽厚的手掌,拍了拍板凳,再次招呼我。

我看祖岳父没有接我烟的意思,再继续,就有“讨好”的嫌疑,只好在长板凳的另外一头坐下来,局促不安。

“你抽了多少年烟?”祖岳父问我。

我当年21岁,已经抽了6年烟。不过,对一个不接你烟的人,你说烟不离手,大概有些不妥?我又是第一次上门接受女方家的“当面考察”,还是“明智”点好。

“刚学抽,刚学抽。”我说着,把雪茄放回盒子,再一丝不苟地盖好。然后,我把金属盒子放回衣兜的时候,顺手从裤兜里摸出“白芙蓉”烟盒,只把烟盒往上一甩,一支烟就像长了眼睛,稳稳地飞进我的两片嘴唇之间。手里的塑料一次性打火机冒出高高的蓝色火苗,已经点燃了“白芙蓉”。

“你,怕不是刚学抽烟?”祖岳父的声音,让我一气呵成的动作随着冒出的长长烟雾羞愧难当,鼻子里半截烟雾硬生生吞回肚子里去。

“咳咳咳咳咳……”

我就像游泳冠军被洗脸池子里的水呛了肺。

但我索性装着才学会抽烟的样子,有些装腔作势地躬身咳起嗽来。

“你?没事嘛?”祖岳父侧过身来,有些温和地问。

“没事,没事。”我本来就没事,我只是被您吓着了。把我当成撒谎的人,肯定不好。

“你做了几年生意了?”祖岳父看了看我的脸,又问。

“六年。”我初中毕业就回家,回家就做些这个乡镇跑那个乡镇小敲小打收购贩卖诸如人头发、发渣、废旧塑料化肥口袋之类的事情,趾高气扬自谓之为“生意”。虽未赚到能够发家致富的钱,但足可养活自己。

“哦。老江湖了。”祖岳父的话语里,这次肯定有赞许的成分。

我客气了一番。这次来女朋友家,是希望她的家长能同意我和她的婚事。那个时候,我家里穷,穷到有娶不起老婆的可能。女朋友的家里不但有这个退休的祖父,还有当官的爹。虽然家都在农村,但凭着女朋友的自身条件和家庭条件,我算是“高攀”。

“攀”得上还是“攀”不上,这次的见面很重要。

本来准备和未来的岳父见面“过招”,哪知道先要接祖岳父的“招“。

“也不是,也不是。”说着,我把我家庭的情况、我自己做的“事业”,添油加醋地说给祖岳父听。总的说来,我想突出的重点,就是我家很穷,因为这是遮掩不了的客观事实;我很能干,我现在正在改变我的家庭面貌,并且,我还会有美好的将来。

“你很聪明。”祖岳父静静地听完我的诉说,眼睛看着眉飞色舞的我,平缓地说:“不过,聪明不要反被聪明误。”

我马上就目瞪口呆。

这句话明显不是赞扬,不赞扬我这个人,就不一定赞成我和女朋友的事。我知道,在农村女朋友这样的家庭,爷爷对孙女的婚姻大事,有绝对的一票否定权。

“当然,时代不同了,大家追求的东西也不一定相同。”祖岳父笑笑,有点自我解嘲似的:“我们那个时候,和你们不一样。”

祖岳父给我讲了他在我这个年龄时的事。

那时,祖岳父的大哥已经离开他十年了。

祖岳父的父母在他三岁大的时候,都相继离世,比他大三岁的哥哥和他相依为命。

兄弟俩唯一的一间草房因年久失修倒塌,也没有可以依靠的亲戚,从此居无定所,衣食无着。寒冬腊月赤着脚裹着捡来的破衣烂裳,去野地里寻找食物;炎炎夏日光着身子,饱受蚊虫肆虐叮咬。外面的世界兵荒马乱,颠沛流离的兄弟俩苟喘残延。

还好,兄弟俩找到一个山洞,看看山洞还干燥避风,把山洞里里外外仔细搜索了好几遍,没有发现其他都动物,再提心吊胆地住了几个夜晚,就把洞当成了家。

陪伴了祖岳父七年,祖岳父的大哥去当兵。

临走时,祖岳父的大哥说:“你就在这里守着这个家,我到外面去混出个样子就回来找你。”

从此,小小的祖岳父一个人面对生活的艰难。

好在有四邻八舍的接济,再加上祖岳父在山洞四周,捡开乱石,开点荒种些地,祖岳父在山乡僻野,守着山洞,等着大哥。

一年过去,两年过去,大哥渺无音讯。

祖岳父慢慢长大。

长大了就有力气,有力气了就会更好地解决生存。

祖岳父本想离开家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但想到养了自己七年的大哥临走时的嘱咐,害怕随时都有可能回来的大哥看不到自己,祖岳父打消了这个念头。

祖岳父后来先是帮人放牛,然后是给人砍柴、推磨,拼死拼活积累下一点自己种地收获的玉米和零钱,后来听说离家不远的乡镇玉米可以换大米,就想背了玉米去换点大米,等大哥回来吃。

于是,才十六岁的祖岳父背着玉米去乡镇换大米。

换了大米的祖岳父,又听人说把大米背到更远的地方,可以兑换棉花,棉花可以做成棉衣,大哥回来不就可以穿棉衣?于是就背着大米往更远的地方去换棉花。换了棉花,又听说往更远的地方去,棉花可以换蚕茧,蚕茧可以缫丝,所以蚕茧更值钱。

年轻的祖岳父,为了报答大哥,继续往前走,把帮人打工挣的钱也添进去,换蚕茧、买绸布,越走越远。走得越远,了解的事情就越多,得到的信息也越多。后来,祖岳父就无师自通地干起了买了卖、卖了买的营生。

当然,祖岳父最后没有背米回来,也没有拿棉花、拿绸布回来,而是拿了一大笔钱回来。

人们都以为祖岳父回来修房子,但祖岳父没有修房子,还是住进山洞。

他把钱分了一部分给曾经帮助过他的人,又邀约了一批和他年纪相仿的伙伴,去外面干起了买货卖货的营生。

就这样,祖岳父那个村子的人,在老家附近,甚至后来的绵阳成都,都开起了货栈。

祖岳父不敢离开老家多远,后来在山洞前面修了房子结了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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