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童话

当我很小的时候,我的哭声很大。当我哭的时候,天上就打雷下雨。吓得我更加害怕,就一直哭下去。这样雨水三个月连绵不绝。我住的地方,四面大山环绕,山壁陡峭耸立。每座山都有上百米。周围全是厚重的石壁,只留下顶上空出一小块,可以看到天空。我们族群世世代代住在这个像井的地方。下雨天,雨水就从顶上的口子里灌进来,房子都被淹了。为了躲避雨季,族落的人在石壁上凿开了口子,整个族群的人都躲进去避雨。我就生在这样的雨季,我父母用一个木桶装着我,一边游泳,一边向石壁靠拢。我在木桶里扑腾,感受水的流动。水流得越快,我扑腾得越厉害。可能正因为出生的经历,我水性很好。自小有种生命的激荡感,从来不安分。

      当我长大一点,我想去看看大山外面的世界,因为我从来没有走出过大山。族里的长辈就劝我说:“孩子,你不能去外面,大山外面存在各种危险,那里的鸟和虫比我们的山里的骡子还大,你碰上了,逃也逃不过,会要了你的命。外面的人心如蛇蝎,整天想着怎么算计你,怎么在你身上捞到好处。最可怕的还是那里的女人,面目如花,却长着植物的根茎,会一口吞了你,骨头都不吐,你遇上了,保准活不了。还有你根本没办法出去。”

      长辈们越是这样说,我对外面的世界越好奇。我反驳他们:“你们又没出去过大山,怎么知道外面是个什么样子呢?”于是长辈们和我说起一个年轻人,就出去过大山一次,回来之后就得了疯病。变得痴痴傻傻的,人也不认识。他们就是这样推测外面很危险的。我不太相信,他们就把那个人姓甚名谁告诉我,叫我自己去看。

      我找到族里这个年轻人,发现他正蹲在他家房子附近,等我走近,看到他正在吃泥巴,边吃边说:“真好吃,真好吃。”我阻止了他,把他嘴里的泥巴拿出来。他又拿泥巴玩了起来,边玩边说:“真好玩,真好玩。”我很奇怪,就问他:“什么好吃?什么好玩呀?”他没有回答,只顾着玩泥巴了。我不死心,继续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他愣了一下,又说着:“好吃,好玩。”我确信再也问不出什么来,就离开了。他让我更加相信外面的世界有好吃的,好玩的。这两样对年少的我来说,有致命的诱惑力。我就一门心思想着出大山的办法。

      有一天,突然下起了大雨。我突然一个激灵,想到一个出山的好办法。等雨一直下,一直漫到山头。我游到山头,就可以越过去。这办法虽然是好办法,但是得看老天成全。我只能等待,天天游出石壁查看水的深浅。老天爷还真如我期待,连续下了四个月。可就在离山头十米左右的位置,雨停了,天放晴了。就是这十米的距离,成了我不可逾越的鸿沟。我一下悲从中来,又想起命运的激荡感,哇的一声大哭出来。哭得昏天黑地,天地为之动容,雨点又哗哗落下来。这次终于漫到山头的位置,我心里既激动又兴奋,和父母匆忙告别,就爬上山头。等我爬过山头,来到山的另外一边,我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舒服,就像是胎儿第一次在母亲肚子里舒展身体。

      大山外面,目之所及,全是汪洋大海。天空比山里面大很多,大得吓了我一跳。看到全是海水的时候,我也没失望。对海那边的好奇,进一步驱使我。我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一边游一边惊讶海里斑斓的景色。海洋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宫殿,大大小小的鱼群在珊瑚怪石中起舞。在太阳照射下,海里形成的斑驳光影,就像后来我孙子对我说起的舞台的聚光灯。我和鱼群一起比赛游泳,俨然成了这舞台的主宰。

      天色暗下来,海底完全笼罩在深沉的黑暗里。我浮上来,仰着头看天上的星空,天空星野密布,每一颗都比我在山里见过的,更大更亮,它们全部加起来,比我在山里数过的都多,多到数不过来。我继续游着,不知道游了多久,我渐渐地力气乏了。海上刮起了阴冷的风,冻得我牙齿直打架,左腿也抽起筋来。我心里觉得完了,才刚出山一天就要死了,有了恐怖的念头。我尽力控制自己,不去多想。利用没抽筋的右腿,省力地滑着。

      单条腿划水,对我来说不算难事,就算只用一只手,我也有把握可以游。在水里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想到这点,我逐渐放宽心。这时,我又捡到一块浮木,大概是哪个船上掉下来的?这让我生活的信心又大了点,可以用更省力的方式游泳。夜越来越深,天空被黑云遮住看不见了。我既饿又累又渴,之前不知情的喝了几口海水,现在感觉有股力量在灼烧口舌。吞噬我的口水。我脑子开始昏沉。

      这时我隐约看到海里的某处泛着磷光,在那深处传来动人的旋律,仿佛受到指引般,我朝着那声音游去。不一会儿我感觉身形轻了许多。低头看了一眼,身下的木板不见了,一群黑色的鱼驮着我向前游。我没花什么力气就游到了那片磷光的中心。中心处是一个巨大的海螺。动人的旋律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那声音娓娓动听,似人的低语。海螺处在一个巨大的漩涡中心。等鱼群驮着我靠近,我立马被卷入漩涡,海水从四面八方涌入。顿时我感到天旋地转,一股强大力量包裹我,使我挣脱不得。

    我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中午,日上三竿。我环顾四周,周围是陆地,而我被海浪冲上了海滩。这时我才想到是那只音乐海螺,指引着我脱离海洋,不然昨晚定葬身海底喂了鱼。

      刚从海洋逃生海里是不能去了,打定这个主意,我就朝着陆地的方向继续走。我没有目的地,走到哪是哪。离开海滩,接下来进到的是一片森林。我在外面看,这林木高大无比,每棵树五个大汉环抱,也不一定能围成一圈。躯干向上延伸到看不到的地方,枝叶繁茂,遮天蔽日。一进入森林视野就黑下来了。我在大山里学过一些野外生存的技巧。我找了块腐木。捡了根树枝,再放上干草、树叶生起火来。生起火后,我又找了根长木头,将身上的衣服撕下一块,和地上捡的松油一起绑在木头上,制成一个火把。

      有了火把之后,我胆子大了,就继续往森林深处走。刚进入时,两眼一抹黑,只顾制火把,什么也看不到。有了火把,把周围照了个透亮,才发现竟然有几十双发出青光的眼睛正盯着我。我惊出一身冷汗来,站在原地,踌躇了片刻。还好他们并没有攻击不速之客的意思,不然我想我这小身板肯定不够吃。我又想起族里长辈的话来,外面世界有各种古怪生物。因此我步伐缓慢,步步为营地走着。生怕惊扰某个睡觉的生物。也不知走了多久,在海滩捕的鱼消化光了,肚子在咕咕直叫,饥饿开始灼烧我的胃。树林里的树上也挂着果子,可是挂得老高,树木也滑溜得没有着力点。我只能把眼睛睁大,希望能在地下捡几个掉落的干果。

      走了一会儿。在离我五米的地方看到一个青果,发着幽光。我高兴的跑过去,正当这时,不知从哪里窜出一个黑影,捡起果子就飞窜到树上。嬉笑的怪叫着,仿佛在嘲弄我,我又气又恼,到树下站定。一个半人高的野猴子,站到树上,正把红色的屁股对着我,还拍了拍。我捡起地上的石块,朝着他的屁股扔过去,正打到了它的屁股,它怪叫一声窜跳下来,站在我面前,身形竟然像一只熊。在求生本能驱赶下,我死命奔逃,那只猴子就在后面追。慌乱中我为了吓退他,挥出手里的火把。没想到他根本不怕火,反而把我的火把甩丢了。

      我顾不上火把,在黑暗中疯跑,跑了一阵,不知绊到什么,跌出去几米远。猴子没听到声响,又没了光的指引,他呆了一会儿也就回去了。我听到他的粗喘渐远,就往他相反的地方爬。我在黑暗中摸索了一会儿,突然摸到一条软绵绵的东西,带着冰凉的触感。慢慢地,这条东西发出银色的光芒,越来越亮。我感觉又惊扰了不得了的东西,离开了几米远。这时我的好奇心比求生本能强烈的多,这光亮越来越大,亮到足以照亮方圆十几米的距离。我才看清这东西竟然是一条银蛇。不,说不清,是一条还是两条,那生物有两个头,往两个方向,却共用一个身体。我不敢靠近,两头蛇也不过来。不一会儿,银蛇一头吐出几个字来,我辨别出是:“这边。”另一头吐出:“不,是这边。”像是较劲般,两头蛇开始互相角力、拉扯,往两个方向爬行。爬了一阵之后,两头蛇还在原地。它们累坏了,于是躺下继续睡觉,银色的光芒渐渐熄灭,直至消失。我看完这幕,就继续向另外的方向走。

      视野中仍然什么都看不到,走了半个小时,开始有了微弱的光线照射进来。我有种久居黑暗的盲人,看到光亮的兴奋。我加快脚步,视线逐渐开阔,走到开阔处头顶能看到一小块天空。天空垂下一条条青藤,我爬上青藤,越爬越高,地面越来越远,本来高大的树木也渐渐落在身后。

      等我爬了一个小时,才意识到这条藤看不到尽头,我往下一看,腿脚一阵发软,稍微一松手就会跌成渣都不剩。我就只能继续往上爬,说来也奇怪。我在树林里呆了一阵,早就饥肠辘辘,被猴子一追早就精疲力竭。后来走出树林,爬上这青藤,反而越爬越有劲。也不饿了,仿佛力气怎么也使不完。在这样状态下,我从下午一直爬到第二天上午,花了很多时间。第二天早上下了一场雨,这丝毫没影响我。雨下完接着天边有了一道亮丽的彩虹,刚好我这时爬到了云上,我就躺在云上看这彩虹。就像看女人化了彩妆的眉眼。

      看得我有了醉意,眉眼也娇羞似地消失了。我又从一块云跳到另一块云上。

      有句老话说,天上一天,地下一年,用以形容,天上地下的巨变。我在天上时,也是这样的一种情况。当我跳到右手边的第三朵云上,我往下面看,地下火山喷发,滚烫的岩浆喷出,所到之处,全都化为焦土,焦土马上长出一朵半人高的艳色花朵,花朵吃掉烧焦的土块,又生出一朵,很快,那种花就长满火山口,岩浆怎么都烧不净。火山停止喷发后,就有那种骡子大的爬虫爬过花朵旁,和族里长辈说的差不太多,被食土花一口吞下。当我跳到右手边第八多云上,地下刀兵四起,黑压压的人群拿着棍棒,锄头,枪炮,在争斗什么,很快乌泱泱的人倒下,流下的血汇成河流,尸体堆积成城墙,有人站在尸山血海之上,摇着旗帜呐喊。

        在我跳到右手边三十三朵云上,我看见沙漠里一只喷火的蜥蜴,我很有兴趣下去看下这只蜥蜴。但我总觉得前面还有什么盛景在等着我,我一朵一朵云,跳过去看,看见很多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我看到雪原,看到冰山,看到企鹅,当我意识到,这一朵一朵云,接下去是无限延伸的,这个世界我没有办法看到边界时,我决定专注于自己的世界,于是,我回到了右手边的第三十三朵云,然后顺着那朵云的青藤爬下去,爬到地下,刚好是一片沙漠。那只喷火的蜥蜴再没有看到。我在沙漠里走了几天,没喝一口水,快要死了,风沙渐大,意识模糊起来,有一瞬间,想起我们大山的山神。这时,听到一阵驼铃声,出现一只骆驼,我以为它是来带我去天堂的,万万没想到,它嘴巴一动,风沙朝着它嘴里移动,不到一会,竟然把整个沙漠吞下了。没有了沙漠,气温骤降,天上开始下起雨来,我又捡了一条命,每当我感觉到生命的激荡感时,总能化险为夷。我觉得够了,看够了,生命的刺激与喜悦也尝饱了。

      等我看够了一生的奇景,我觉得我可以安稳过日子了。我回到了大山,告诉族里那些年轻人,外面的世界和长辈们说的一模一样,有长着血盆大口的女人,有大如骡子的飞鸟和爬虫。但是我没有告诉他们,还有音乐海螺,吃掉沙漠的骆驼,还有两头蛇。很多,很多东西,等着脑袋不好使又偏有好奇心的他们,自己走出大山去看。

然后,我就走出了大山,再也没有回去过。

      我在外面的世界生活了几十年,和外面的人一模一样。我还娶了个妻子,生了许多儿孙。我还有个院子,院子里面种满了骡子大的花草。等到我的儿孙,长大了,我就和他们在花草下面捉迷藏,给他们说我以前经历过的故事,听到他们腻烦,耳朵起茧为止。我还开了个面饼店,专门做山里的大面饼。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过了几十年,我老到了走不动路的样子了,我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快要死了。外面的世界流行,在人死后,刻一块墓碑,用木制的棺材把人的尸骨也固定住。用一块墓碑,写上几个字,就算把人的一生概括和形容了,有了活着的证据。完成了这样的仪式,就算人活在世上有了个纪念。算是永恒。我很看不上。我们那边流行天葬,人死了,就往大山里一扔,山神会接死去的人去天堂。用棺材把人的遗骨封锁住,山神万一打不开棺材呢?还怎么去天堂或者转生?人的存在的证据,早就留在逝去的时光里了,什么都不需要铭记,什么都不需要证明。

      在我死前,我交待了身前的儿孙,等我死了,就往山里面一扔,不用举行仪式。他们有人问我,还有什么宝贵的人生经验留下来没有?我就对他们说,没有了,没有什么经验适用于你们。一生是个什么样子?活着是什么样子,等到我快死的这刻,我都说不出来所以然,形容不了,我说出来的是我的东西,而你们眼中的世界,和人生是什么样子,应该你们自己去看。

    说完这个,我就断气了,他们没哭,是笑着的,这是我死前的最后一个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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