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货车司机还是个让人羡慕的职业。为什么?能挣钱呗!行情好的时候,花上十天半个月跑一趟远途,就能有万儿八千的收入,相当于普通职工几个月的工资了。
于是很多胆大能吃苦的年轻人纷纷找门路学手艺开货车,胆子大一点儿的就贷款买辆车,既是老板又是司机。
01
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老陈是那个年代货车司机的典型,他给我讲了很多公路上的故事。老陈是我爸。
老陈说:货车司机这一行,搁古代就叫“镖师”。镖师走镖,司机拉货,干的都是卖力气担风险的辛苦活。
二十多年前,新闻里还没有“碰瓷儿”这一说法时,公路上就极不安稳。
一群又一群的流氓混混儿专门守在犄角旮旯地区的公路口,靠着碰瓷儿打劫来往的货车司机。他们打游击似的作案,警察想管也管不了,一个个像极了从前的占山土匪。
老陈就碰到过这样的事,而且还不止一次。
第一回碰到有人拦车要钱,他倒是一点儿都不害怕。毕竟是当过兵的人,手脚功夫很是不错。当时没成家,年轻气盛的,几下横扫腿过肩摔就把那两个小混混干趴在地上动弹不得了,趁着后面的小混混们还没赶过来,老陈赶紧带着师父上车跑了。
就这样安然无事了好几年,等到老陈结了婚有了孩子,他开着自己的货车,带着自己的徒弟,又遇到一群要钱不要命的流氓。
那群小流氓开着一辆不知道哪儿搞来的面包车别停了老陈的货车,老陈赶紧下车查看情况。
眼见流氓头子来势汹汹,瞪着眼用手指着老陈:“你他妈不长眼吗?你把我的面包车给蹭了!得赔钱!”
一瞅这架势,老陈心里已经明白个八九不离十了。“呦呵,龟儿子,还来碰瓷儿这招?老子当年穿军装时你还穿着开裆裤呢吧!”
他以为自己还可以像几年前那样,几下横扫腿过肩摔把这些流氓干趴在地上。没成想又有几个人从面包车上下来了,个个手里拿着管制刀具。这下子老陈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他心里暗想:“完蛋了,这一趟算他妈白干了!”
那伙人最后硬生生地拿走了五千块钱。当时的五千块钱差不多是一个单位职工两个月的工资,老陈是真的心疼,心下觉得这趟没把钱带回家真是对不住老婆孩子。
老陈跟我讲,不管是镖师还是司机,都是防兵又防贼。流氓碰瓷儿还算少见,偷油的“油耗子”那才叫一个防不胜防。
车停在服务区或停车场,司机在车上打个盹儿的功夫,几千块钱的油可能就被油耗子给抽走了,留下空荡荡的油箱和恨不得弄死油耗子的司机。
防?怎么防?他们也只能日夜兼程车不停轮地往目的地开,不给油耗子们可乘之机。
可是开久了也不行,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碰到一伙交警,查超载,查超速,查疲劳驾驶,几张罚单下来一趟的运费差不多就给折腾光了。
所以货车司机往往都有他们牢固的小圈子,哪个路段查得严,哪个地方晚上没人管,消息一互通,个个门儿清。
02
去过很多地方,却没心思看风景
货车司机最长吃住的地方就是车上。
一般两个司机轮流开,一个人开车,另一个就抓紧时间在驾驶室后方的小床上补觉。床底下常常塞着一箱方便面或者饼干,还有一大桶矿泉水。如果到饭点还没开到服务区,这就是他们的口粮。
他们还会在车上备着一年四季的衣服,因为指不定哪天突然就从下雪的新疆跑到了炎热的广东。
如果把老陈这么多年跑过的地方都用线连起来,大概就是一张完整的中国地图。
老陈去过四川山区,山路极窄极陡,打开车窗户就能看到下面的深渊;老陈还到过中俄口岸,老毛子讲俄语,他们说中文,互相听不懂,但手舞足蹈比划着,居然还愉快地一起吃了顿饭;老陈也跑过西藏,一行人一到海拔3000米的时候就吸上了氧气,仍然免不了高原反应,头痛发热,上吐下泻。
有一回,他们几个司机在回民区吃饭。有个司机不知道是没睡醒还是压根儿不懂规矩,一坐下就嚷嚷着要上了一盘“猪头肉”。老板在后厨听到了,提着菜刀出来瞪着眼睛问他们:“你要吃什么?你给我再说一遍!”
老陈跑的是长途,所以跑到新疆和内蒙也是寻常事,甚至偶尔还要办口岸的签证,往往十天半个月也回不了家。
家好像成了货车司机们歇脚的旅馆,可是不管多忙多累,他们都会抑制不住地想回家。
十几年前,手机还不流行照相功能的时候,老陈怀里就常揣着一张闺女小时候的照片,每次回家都会觉得闺女的模样明显又变了点儿。
03
看惯了生死,也最见不得生死
老陈常说:“车是越开越慢的。刚学会开车的人为了显摆,都把车开得很快,日子久了,见到的事故多了,反而越开越慢,安全第一。”
常年在公路上讨生活的人,都看惯了生死,也最见不得生死。
堵车,公路上常有的事儿,天灾人祸比比皆是。车子失控,撞在护栏上,或者几辆车连续追尾,死伤无数。
家里人每次从新闻里看到类似的报道都会为他们担惊受怕。
08年初下了一场很大很大的雪,雪太大就成了灾。大雪封了四通八达的高速路,无数车子停在路上动弹不得。眼瞅着这都快要过年了,老陈迟迟回不了家。他打电话给家里,说已经在高速上堵了几天几夜了,车子一丝都挪不了。
车上的口粮吃得差不多了,他们离服务区还很远买不到吃的。公路附近的居民一看这情况,立马有了商业头脑。
鸡蛋,成本几毛钱,煮好后卖给堵在路上动弹不了的司机们,30块钱一个。泡面,几块钱一碗,拿开水泡好,一碗也能卖到60块钱。就这样仍然供不应求,颇有再涨一波价格的趋势。
后来老陈每次想到这些“奸商”都气得想骂娘,可那个时候,他们也只能老老实实掏钱买来填肚子。
老陈每次回到家,都要让媳妇给他下一碗番茄鸡蛋面。红红的番茄汁儿,金黄的鸡蛋花,上面细细地撒着葱花和香菜,老陈一顿能吃掉整整一小盆儿。
他很喜欢吃番茄鸡蛋面,但服务区的面条又是真的难吃。直到现在,每次吃面条他都要来上这么一句:“你们知道吗?就这一碗面条,服务区里得卖30块钱,还吃不到这么好吃的。”老陈媳妇打趣到:“那我给你打个折,这一碗你给我20就行。”
“你说你这人,我把挣的钱都交给你了,还不给我吃碗面条吗?”
04
职业就是病
每次出完车回来,老陈都是真正意义上的“风尘仆仆”。隔着老远就能看到胡同口一个灰蒙蒙的人影走来,满身尘土的窒息感。
他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换下来没法洗的衣服堆放到池子旁边,招呼自家老婆赶紧洗衣服,然后把那从外头带回来的一身汗与尘土混在一起的污垢,去澡堂子里给收拾干净了。
那天,老陈泡完澡,看着镜子里的老脸又黑了不知道几个度,眼珠子越来越泛黄无神,这两天没怎么睡觉,眼球布满了红血丝。他想起闺女告诉过他:“‘人老珠黄’,‘珠’是‘眼珠子’的‘珠’。”
老陈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去商店买腰带。老板一看旧腰带的磨损程度就会问他:“你是司机吧。”常年开车的人,后腰的腰带磨损地特别厉害,旁人一下子就能看出来。当然,他们的腰肌劳损更加严重。
有一回老陈说他肩膀酸疼得受不了,于是媳妇陪他找了一个老中医按摩了几回。老中医知道了他的职业,告诉他:“你这肌肉太僵硬了,连结得厉害,治是治不好的,只能帮你缓解一下疼痛。我建议啊,你还是早点儿改行吧。”
干他们这一行的人,十几个小时不动弹不合眼那是常事,一根一根地抽烟来提着神,肌肉还要一直紧绷着,僵硬也是稀松平常,算是他们的“职业病”。
回到家,老陈媳妇犹犹豫豫开了口:“要不,你改行吧。”
改行的事儿最终还是没了下文。其实老陈也不想再开这操蛋的货车,但是他仔细想了想,自己除了开车的本事,别的地方哪还有什么竞争力?
拼力气拼不过小年轻,做生意搞不过老油条。只有开货车跑运输的时候,别人才会心服口服地称他一声“行家”。孩子就要上大学了,以后用钱的地方可多了去。
老陈曾经无数次幻想过退休以后的生活,也不止一次地在喝醉酒的时候谩骂在公路上讨生活的操蛋人生。他红着眼睛说:“这个车,我他妈真的是一天都不想再开了。”可是第二天酒醒的时候,他又把什么都忘了,接着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地跑遍大江南北。
老陈就这样浑然不自知地衰老着,直到有一天,他发现自己习惯性微微弯曲的腰脊,再也直不起来了。
王小波在《黄金时代》里这样写着:“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
编辑:立秋
作者:程二,全职学生,一个乐观的悲观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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