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明节,我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
记忆中的故乡,古老的石板街,参差不齐的红砖房,依山而建。远处有大块大块的田,田间阡陌纵横,草垛像一朵朵蘑菇,开在原野上。一条宽宽的河流,玉带一样,绕山而来,顺着田野,旖旎而去。清粼粼的河水,是龟鳖鱼虾的天堂。两岸芦苇苍苍,水鸟云集。
但现在,我只看见了阴沉灰暗的天空下,鳞次栉比的高楼和悬空的错综复杂的电线。
我在家乡的街头迷了路。
我向一个干瘪的老太太问路。
“外来的?干什么的?”老太太眯着眼睛打量我,像打量一个犯人,同时,她向我摊开了手。
“老家就是这地儿的。现在是教师。”我不知老太太的意思,但出于礼貌,我握住了那只青筋条条的手。
“呃嗯,教书的,穷啊。嗯嗯,往那边走吧。”老太太甩开我的手,不耐烦地随意地扬了扬手,我还是没弄清,该往哪儿走。待再要问,老太太已经走远了。
“穷教书的,问路也舍不得出两个小钱。”她的絮叨隐隐约约地传来。
“问个路都要钱?”我愣住了。
一只雪白的狗在离我几米远的地方站定,它龇牙咧嘴,向我咆哮,长长的的尖牙牵出丝丝缕缕的口水。
我吓坏了,弯腰假装捡石头(据农村生活的经验,狗看见人弯腰就会后退)。
但狗并没有后退,它高高地扬起了前腿!惶急之下,我扯下脚下的鞋子,用力砸了过去!不知是砸中了狗什么地方,那畜生嚎叫一声,落荒而逃。
“妈的!敢打老子的狗!”我惊魂未定,就听到了一声断喝。
我抬起头,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站在我面前。
他的头发油光可鉴,一丝不乱。一副大墨镜不可一世地横在鼻梁上。
“你!找死!”他喷着酒气,一只手就向我扬起。手指上光灿灿的几个金戒指晃得我睁不开眼。
巴掌迟迟没有落下,我抬起头,看见他的手保持着弯曲的姿势,停在半空。
“香香?”他歪着头从上到下打量我。
我一怔,也满怀疑虑地打量着他。
“香香”是我的小名。这个名儿,除了外婆,就是儿时的玩伴李嘉喊得最勤。
但李嘉与我早已不通音讯,听人说,他成了“打广一族”,而我相依为命的外婆早在十年前去世,我这次回乡,是为给她上坟而来。
近来,外婆老是出现在我的梦中。
“香香……”梦里,外婆一声声地喊,声音空洞,眼神茫然,
像是对着漆黑的夜空的喃喃自语,又像是对着无尽的远方的无望的召唤。
现在,这个熟悉的呼唤就响在耳畔,我一时间有些恍惚。
“香香,是我!”男人脱下墨镜,我看见了一条浅浅的伤疤,像一条淡墨勾勒的蜈蚣,蜿蜒着从右边眼角斜爬到眉尾。
“李嘉……”我反应过来,一时百感交集。
“香香!”他咧开嘴,露出黑黄的牙齿。我看见,他笑的时候,左眼闪烁着激动的光芒,嘴向右边歪上去,右眼周围牵出一堆皱纹,但右眼球却纹丝不动,整个面部表情就很怪异。
“你的……眼睛……”我迟疑着问。
“没什么。”他的面部僵硬了下来,脸上又恢复了先前的盛气凌人。
有人call他。他在电话里颐指气使地说着,眼角的余光却不断瞟着我。
我浑身不自在。
“李嘉,我要去给外婆上坟,我们……改天见?”
“今晚我请客,县里的大富豪酒店,给你接风。一会儿我来接你。”
他又狠狠地看我一眼,转身走,他的腿,一高一低,走路时,左肩膀就耸起老高。那条白狗摇着尾巴跟在他身后。
2
那条熟悉的山路,已被蒿草覆盖。我费了好大劲,才在杂草丛生的山坳里,找到那堆矮矮的土堆。
我一把把拽扯着那些野草,它们锋利的茅尖或者锯齿的叶片把我的手割得血痕纵横。我不觉得痛。
外婆会比我更痛。那些年,每到阴雨天,外婆的关节就痛得下不了床。她一宿一宿地呻吟,痛苦着她的病,也痛苦着那些辛苦了几个月,却没有劳力收回来的庄稼。
李嘉来了,给外婆敷膏药,他爷爷是我们镇上的赤脚医生。
李嘉来了,给外婆收谷子,那时,他清清秀秀,文文弱弱,太阳晒得他的后背一层层蜕皮。
这些,是我放假回家时外婆给我说的。那时,我在县里读高中。
见我回来,李嘉白净的脸上红红的。他低着头,把那些潮湿的谷子在坝子里薄薄地铺开。火辣辣的阳光下,他光着膀子,骨节嶙峋的脊梁和细瘦的胳膊上闪着汗珠。
外婆脸上挂着笑,看他的眼神如同看我,慈爱温暖。
“香香啊,我看李嘉这娃……”
“外婆!”我小声但干脆地打断外婆的话。外婆无数次在我面前念叨李嘉的好,我何尝不知道他们的心意。
李嘉是我邻居,小时,我们一块儿上学放学,一块儿打猪草背柴,他一直像个哥哥一样呵护着我。
年岁渐长,他在我面前腼腆起来,常常莫名其妙地面红耳赤,说话结结巴巴。
我从他火苗窜动的眼神里咂摸出点什么来,也不禁面红耳赤。
我刻意躲着他,不再和他一同上学,他就刻意假装不经意遇见我,硬塞点什么东西在我手里,转身就跑。那是煮熟的,带着体温的野鸭蛋,是那个物质稀缺的年代的稀罕物。
我仓皇失措地拿着野鸭蛋,傻愣愣地站在原处,看着他同样惊慌失措的背影,烦恼不已。
那时还年少,但我依然知道,李嘉,他走不进我的心里。
记得有一次,我们在河沟里捡到一大窝野鸭蛋,我们第一次吃撑了。
“李嘉,长大了,你想干什么?”我打着饱嗝问。
“长大了?天天捡野鸭蛋,天天吃撑。”他把沾了蛋黄的手指放在嘴里吮吸,牵出一溜黄黄白白的口水。我有些恶心,把头偏向一边。
“以后,我天天捡野鸭蛋给你吃!”他转过来,对着我的脸,认真地说。
“我不吃你的野鸭蛋,长大了,我要去看外面的世界。”我想起语文老师曾给我们描摹的外面的精彩,神往万分。
“走出去?你做梦吧!咱们农村娃,吃得肚儿圆就是好福气了。”
他捡起石头,赌气似的掷向水面。石头在水面翻了几个转,沉在水中,只剩下一圈圈涟漪漾开去。他愣愣地看着涟漪,神情落寞。
3
但我竟然还是走出去了!
我考上了县中,又考上了大学,是这小山村里很多年来绝无仅有的事。
乡亲们来送我,人群里没有李嘉的身影。我转过身,看见他隐匿在不远处的竹林里,只探出一个头。见我回头,他的头倏地缩回去了。
外婆紧跟在我身边,颤巍巍的,上气不接下气。我看看外婆,心里的不舍和愧疚和着泪水一起弥漫。
“香香,别担心,李嘉说了,以后他会帮着家里的。”
“外婆!”我嗔怒地瞪着外婆。外婆看看那边竹林,长长地叹口气,她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我按时给外婆写信,也能如期收到外婆的回信。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一看就出自李嘉之手。他没有在信里说他自己,加上我要忙着挣奖学金,要忙着勤工俭学,要忙着考研,我没时间回去,更没心思主动搭理他。
大四那一年,信中断了很久,然后,是另一个陌生的笔迹写信来,说外婆病了。忐忑不安中,我回到故乡。
外婆病得很重,左邻右舍帮着照顾,没看到李嘉的身影。我有些失落,更多是庆幸,因为我不知道,如果他在,我该说什么。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看到我,外婆很激动。她絮絮叨叨地埋怨我不回来。
“香香,要不是李嘉,我这老骨头早喂狗了。”
“嗯……他还好吗?”我沉默了一会儿,问。
“好什么好!半年前,他收谷子,踩滑了,摔倒了,豆茬把一只眼睛戳瞎了,还摔断了一条腿。”
“啊!”我张大嘴巴,差点叫出声来。
“外婆,你信里为什么没给我说这些?”
“李嘉不许我告诉你。他养好了伤就找了赵大爷家的麻脸孙女结婚了,上个月,两口子打广去了。”
赵大爷家境殷实,他的麻脸孙女,人很能干,但长相丑陋,性格剽悍。李嘉一直讨厌她的,但居然和她走到了一起!
“外婆……是我不好……”我流下泪来。
“命,个人的命……只是李嘉这娃……”外婆喃喃着,老泪纵横。她吃力地给我揩眼泪,粗糙的手指拂过我的眼角。她的手臂缓缓地垂了下去……
我摩挲着她松树皮一样的手,想象着我走这些年,她的辛劳不易,李嘉的无望等待,一阵剧烈尖锐的疼,席卷而来,我俯下身,恸哭。
4
有什么东西,凉凉地砸在身上,我从回忆中蓦然惊醒,才发现,下雨了。
我把湿漉漉的脸贴在外婆的坟头。
雨突然停了,我看见了李嘉撑着伞,叼着烟,站在我面前。那只白狗,站在他脚边,身上沾满了泥巴草籽和苍耳,看着肮脏而可笑。
这一路崎岖的山路,他腆着那么大的肚子,跛着脚,不知是怎么走到的。
“谢谢!”我低声说。
“大知识分子,说话就是客气。”他吃力地在草丛里坐了下来,重重地吸了一口烟,然后吐出一团烟雾。
“以前……也谢谢你照顾我外婆。”
“那时,我就是个傻.逼。不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他面无表情地吐出一个烟圈。
“听说,你现在是大学老师了,工资不少吧?”他探过头,用左眼看着我。
“哪里哪里,混口饭吃。”我不是谦虚,而是到得都市,才真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我听说,一般大学老师,工资也不上万。真不知道,你这些年读的什么劲。”
我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愕然。
“青菜萝卜,各有所好吧。”半天,我憋出这么一句。
他哼了一声,撇撇嘴,不置可否。
“你呢,看样子,混得不错。”不愿冷场尴尬,我没话找话。
“先到广东干了几年,挣点钱,回来后,开了几家厂。”他脸上洋溢着得意,趁掸烟灰,有意无意地晃动着他手上明晃晃的金戒指。
“我的车就停在山下,一会儿我带你去兜兜风,再去富豪酒店,你还没坐过豪华小车吧?”他向我晃晃手里的车钥匙。
他油光光的脸上滴了几滴雨,更加黏腻。我眼前突然闪过他吃野鸭蛋,吮吸手指,带出黄黄白白的口水的画面,恶心起来。
“我不喜欢坐车,也不喜欢酒店的气氛,我想多陪陪外婆,一会儿再到河滩上看一看。”我淡淡地说。
“河滩挖得乱七八糟的,有毬的看头!”他似乎恼怒于我的不识抬举,言语粗俗起来。
“河滩挖了?谁挖的?为什么要挖?”我心心念念的世外桃源啊!
“河里的鱼虾打尽了,芦苇割光了,沙子当然也可以卖钱。不瞒你说,我最初开了一家水上河鲜餐饮店,后来又开了沙厂。妈的,那些年,钱像水一样涌来。只是那些杂.种看我挣钱,一窝蜂都来干这个,结果上面说是污染了环境,全关了。我就另开了一家木材厂,一家造纸厂。还是说我污染环境,我拿点钱打点一下,又他.妈屁事没得了。”
他说得兴起,烟头灼烧了他的手指,他骂声“日.妈.的!”,把烟屁股狠狠摁在地上,抬起头,似乎在等着我的羡慕赞扬。
我知道我无话可说了。
沉默。
“嗯……嫂子……还好吧?”我转移话题。
“你说的是哪一个?”他重新点上一支烟,浓浓的烟雾熏得我头晕目眩。
“赵大爷的孙女啊。”
“那婆娘啊,早离了。离婚时,要死要活的,说我是靠她娘家的钱和她打工的血汗钱才起家的,真他.妈搞笑!我多给两个钱,就搞定了。你看,咱也是有身份的人,那个婆娘,咋上得了台面?”
“香香,明天我带你去看看我现在的婆娘,比你年轻漂亮多了,和你一样,研究生毕业!”
我从来没见过,说话这么不给人面子的,不知该怎么继续说下去,于是低了头,闭了嘴。
半晌无话。
“香香……”他向我这边靠近了一点,他的呼吸很厚重。
“香香,我知道你会后悔的。我这个人,还是很念旧的,你要愿意,给我当情.人,生个男孩,我不会亏待你的。我那婆娘,老给我生女孩。你屁股大,绝对生得出男孩!”
我紧咬着嘴唇,气得浑身发抖,他大概以为我是激动,手就肆无忌惮地搭在了我的肩上。
“王八蛋,滚!”我用力一掀,他就像一个皮球,重重地歪倒在草丛里。
那只白狗冲我汪汪直叫,想要冲过来护主,但长毛绊在一笼荆棘上,叫得声嘶力竭。
李嘉趔趄着站起来,把狗从荆棘里扯出来,狗又是一阵乱叫。
“蠢货!日.脓.包!”李嘉咬牙切齿地骂,顺手就给狗一巴掌。狗叫得更加凄厉,逃也似的下山了。
李嘉没有再看我,他也歪歪扭扭,一瘸一拐地下山了。
他没有拿伞。雨把他的头发和衣服沾湿,紧紧地贴在身上,更显出肥厚和臃肿。
迷茫的雨雾中,不见了当年那个清秀的少年的身影,不见了那个鸟语花香的河滩。
我在外婆坟前深深叩了三个头,我要走了。
我知道,我将和记忆中的故乡,诀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