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常说出来混一定要投对了门。
这门也分一二三本。
二本很穷。
主要是鼓励员工出去卖命,出门坐豪车泡大妞十分威风,出门只说一个字,请,但回头发票还要公司报销,自己一毛钱存款都没有。
三本就不一样了。
三本更穷。
连人都养不起,随便教两手功夫就鼓励自主创业并从中收取提成。
所以不管选二本三本都是被坑。
“嘿嘿,所以说,一本为什么叫一本,就是因为,咱肃穆,你看师傅这打扮,气场爆不爆棚。”
师傅指了指自己扣到最上面一个扣子的中山装,然后拿起面前滋着油的烤腰子撸了一口,又灌了口啤酒。
“师傅,气场爆不爆棚不好说,你这卡路里爆棚了。”
师傅环顾烧烤摊四周,撇了撇嘴,又撸了口腰子,仿佛周围的所有人在他眼里都不值一提,都不如面前这串腰子。
“啧,你看这些人,光膀子,纹身,烫头。社会,讲究的就是一个交际,这种人老人小孩见着都要绕着走,老让人害怕还交际个屁。”
我点点头:“很深刻。”
师傅拍拍我的肩膀“你啊,既然进了一本,就不能怕苦怕累,眼里要出活,虽然现在是临时工,但等你混熟了,我再推荐推荐,应该也能入个编,虽然收入不多,但也是个铁饭碗,好好干。”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
师傅提醒我:“边吃边想。”
“师傅你说,等我混的久了,是不是也能吃香的喝大的,喝茶看报领工资就行了呀?”
师傅没有抬头,漫不经心地夹菜,正色道,“怎么才刚进来就想当死猪,刚进来的年轻人,我们都是往死里用的。”
“那喝茶看报的日子是假的咯?”
“哼哼,当然是真的,不然怎么堆了那么多工作,就等着迎接你们的到来呀。”
我汗颜:“那您每天的生活是不是特滋润。”
师傅环顾四周,咽下一口啤酒,“哎呀,早上跑公园几圈精神爽朗,打一套太极拳浑身是汗,每天还得挤挤公交,朝九晚五,没什么意思。”
我沉吟了一会儿,“您还亲自挤公交?”
他打了个哈欠,“嗨,一本虽然日子轻松,但也有个最大的问题——钱。你看啊,出趟差补助个三百五百吧,家属再包个三百五百吧,平时工作又不需要经常出外考察哈,所以单位不配车,一般都得坐计程车,上之前还要问一下起步价,所以我们除了头衔比较吓人,日子过得还不如三本。”
师傅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把真话说了出来,令人抓狂,啊不,令人折服。
“啊,怎么会,这么穷了为什么还挤破了头想进一本哦!”
“来这工作的嘛,大多不是那种人。”师傅冲我笑了笑。
我想了一会,目光坚毅,“但我是!”
他清了清嗓子:“咳咳,跟你说啊,从政治经济学的角度来讲,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需求和生产能力将自己能够生产的东西和自己需要但不能生产别人可以生产的东西进行交换。咳,用人话说就是等价交换。我们这里没那么多力给你使呀,想挣大钱大可不必到这儿来。”
不愧是师傅,政治经济学也懂……
“但我还这么年轻,要不要出去闯闯呢,谁又甘心就这样安稳度过一辈子呢。”
“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你看陈奕迅都懂。”
想不到师傅还对歌词颇有研究,雅,“我懂,我懂,师傅是说,命运是条丁字路,我们永远带不走全部的好处。凡所有相皆为虚妄,年轻人不要犹豫,敢爱敢拼,哪里骚动挠哪里。”
“哼,你懂个屁,我是说多少人想挤都挤不进来,你还想出去,你又算什么东西,还瞧不起稳定的生活。”
嗬,师傅的话直击我的灵魂,我又悻悻地问:“但难道师傅就没有遗憾吗?年轻梦想还没有实现,是不是也想过奋不顾身一把?”
“啊?凭什么,我靠吃屎爬上食物链的顶端不是为了去吃屎的。”
这比喻真是真性情,一针见血。
“哈哈哈,年轻人,屎还是吃的少。”他又灌了一口啤酒,开始夹菜。
师傅兴致来了,我也问了一个直击他灵魂的问题:“但难道师傅就没烦躁迷惘过吗,扪心自问一下,整天这样真的快乐么,您真的愿意就这样整天碌碌无为整日吃喝玩乐,没有梦想地像一具行尸走肉一样安逸乏味地过一辈子么?”
想不到师傅不假思索,激动地握起拳头呐喊:“我愿意,他娘的我愿意啊!”
师傅优雅地喝下一小口啤酒,清了清喉咙,渐渐平静下来:“你不懂,有些人其实是什么都不会的,找不到好工作,所以只能拼了命进一本,忙了多久才安家立足,只为享受到这片刻安宁,足够哩,还要啥自行车。”
我点点头,“懂了,懂了。”
师傅安慰我:“不要小瞧那些看似安逸的人,很多看似平常但你得不到的东西,他们都一定或多或少舍弃了些自己所珍视的东西,他们能得到的东西都是凭自己本事,你瞧不起或羡慕只是你觉得他们放弃的东西对你来说不重要罢了。”
有理有据,令人信服。不愧是师傅,睿智,“师傅颇有体会,想必也受过折磨吧。”
师傅不以为意:“年轻时当然要手脚麻利见活就干,有时也免不了拍个马屁阿谀奉承,被当成棋子搞斗争,但只有被打磨得圆润了,才能滚得远。”
我跟师傅干杯,感叹:“懂了,懂了,好在耻辱的日子终于是过去了。”
师傅放下手里的腰子,眼神望着远方,张了张嘴,然后停住,我感觉他要说他波澜壮阔的生涯。
我问“这个问题有多复杂?”
师傅摆摆手:“我在考虑这个问题需要占用几个腰子的时间。”
“我觉得这个问题本身需要四腰。”
他朝烧烤摊大喊:“老板,再来四串腰子。加俩羊蛋。”
我汗颜:“师傅你这还不如直接喝尿……”
师傅眼神坚毅:“你懂个P,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吃饭就不是单纯的吃饭,而是为了达成某种目的,只要目的能达成,耻不耻辱,喝不喝尿其实不重要。”
我眼神飘忽:“我懂,我懂。”
他拿啤酒瓶碰了一下我的酒杯,对着瓶子灌了两口,雅,我也干了一整杯。
他又开了两瓶啤酒,碰了一下,然后把其中一瓶递给我。
他开始说耻辱:“光荣是什麽?厕所就一个坑,你蹲那了,你比我光荣。什么是耻辱?厕所就一个坑,你虽然蹲那了,但你没带纸。这本身就是一对近义词而不是反义词。”
莫非是辩证哲学,雅,
“……什么意思,有点深奥。”
他两眼望天,似乎很痛苦。然后一拍大腿:“就是说,光荣和耻辱是辩证统一关系,两者相互依存,相互转化!”
我摇摇头:“能不能再简单一点!”
他摆摆手:“有些东西说明白了就没意思了,没劲。”
“懂了,懂了。那,有没有一种方法能让我既能像你这样安逸自在,又能实现我的梦想呀?”
“你这个问题我可以用宏观力学中量子理论的角度解释……”师傅拿出一根牙签,开始剔牙,雅。
“我靠,量子力学你他娘的也懂!”我激动地握紧拳头,崇拜地看着师傅。
“算了算了,就从文学角度解释吧,你这种心态,叫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
老板端了盘烤腰子上来,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师傅中山装的高领,我一开始也是这么看师傅,但听完上面那段话之后我认为,师傅的境界,我们都不懂。
我有点沮丧地问师傅:“那我也要经历当棋子的过程吗。”
他眯着眼:“那你觉得什么职业不是棋子呢。”
我思考良久:“也是。”
师傅拿起一串羊蛋,竖起大拇指:“大部分人都是棋子,最牛逼也就是在这个棋盘上成为唯一的将,但世界上有无数个棋盘,你的生死存亡与另外无数棋盘的无数棋子都没有任何关联。而且他们压根就意识不到,自己跟对弈的那俩人,就不是一个次元,我们的世界里只有横线和竖线。”
我说:“你这么说,咱们都是二次元。”
师傅重重点点头,“对,很多年轻人意识不到自己是二次元,”
我摇摇头:“某种意义上而言,他们比任何人都二次元,甚至是中二病。”
师傅笑笑,“不用担心,病汉战斗力都比较高,虽然死得也快。”
“哦...懂了,懂了。那,要是人生重来一次,您会不会为了梦想和爱人奋不顾身?”
“啧啧,差不多也就这样,世界没有变,所做的选择也几乎不会改变。况且,我有后悔又怎样,我又不是只有后悔,事事顺利的人生才可悲。”
“师傅你是说,从宏观角度来讲,客观条件不变的大前提下每个人得到的资源也不会变,所以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事情的想法上才是万恶之源,身为新时代青年应该脚踏实地坚定不移内心充满希望地度过每一天!”
师傅似乎很痛苦:“我已经没什么可教你的了,今天就到这吧,记住,以后不要太聪明。”
“懂了,懂了。”
“啧啧,每次答这么快,你懂了甚。”师傅带着一丝玩味的笑容看着我,端着酒杯和我碰了一下。
“啊哈哈,我懂,真懂……”
我其实也不懂我懂了些什么,或许什么都不懂。
但我觉得我懂了些不该懂的什么,懂的只有我自己。
他眯着眼,没有说什么,看月亮玩。
我抿着嘴,没有说什么,转筷子玩。
身为一个大人,我应该尽快学会抽烟了,那才酷。
嗨,大概也许不一定,似乎也许也未必是,哪有那么愁。
看着外面灯红酒绿的世界和一辆辆摇摇晃晃的车,我觉得我的路也像在醉驾一样,前途未卜希望渺茫,我默念着:
早已不是十八岁了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