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星

文/苏民

1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觉得自己再也无法与人们正常沟通了？大概是某天同事聚餐时，部门经理讲了个笑话，我们一边吃一边哈哈大笑起来。经理，经理助理，小王，小林，前男友小余，每个人都笑到快流出眼泪来。我笑着笑着，突然感到一种空洞，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那一秒，世界在哈哈大笑中静止，我像一只飘走的氢气球，离这个世界越来越远。

我回到家，合租室友正在卫生间洗衣服，与我友好地相视一笑，说了句“回来了呀”。我报以微笑，说了句“洗衣服呢”。话音一落，两人在一瞬间都恢复了冷漠。

我回到自己的卧室，关上门，想好好休息一下。但我完全不能进入床带来的舒适感中，也不能在桌子前安坐上一小时。家中的每一件家具、茶杯、枕头，都与我毫不相干，就像外出旅行待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我拘谨地躺在床上，心想，这是怎么一回事？恐慌在我心里蔓延，我翻了一圈手机通讯录，最后还是点开了前男友小余的微信。

“在吗？”

过了一会儿他冷冷地回了一句：“什么事？”

“我感觉自己和所有东西都隔着一层薄膜，像被包裹在塑料袋里。”

“分手总会有一段纠结的过程，实在不行去看个心理医生吧。”

我把手机举在脸上方，愣愣地看着屏幕。

“没什么事还是不要联系了，我有女朋友了。”

手机落在脸上，疼痛感也假假的。我与世界建立联系的最后一个尝试也以失败告终了。

2

或许我真的病得不轻吧，竟报名参加了一个社交心理障碍的辅导团体，和其他十一个认为自己有问题的人坐成一圈。

“大家好！我是新加入的小贾，还请多多指教。”

黑压压地一圈人脸没有任何反应，只有一个人的身体不明显地颤了一颤，并迅速低下头去。那身影我太过熟悉，不用看脸我也知道，那是小余。

接下来，咨询师让我们轮流述说自己的感受。每个人都自说自话，像分别装在青蛙卵里，小余也不例外。但我还是尽可能认真听他说话。

“好像不管是和谁，父母也好，同事也好，女友也好，都没法体会或分享相互间的心情了。”小余说。他跟我提分手时，倒也说过类似的话。说无法再和我共情，没有心与心的联结了。

接下来是一个眼镜片像啤酒盖一样的男孩。他用食指推了推沉重的鼻架，说道：“大家有没有觉得，我们团辅的人越来越多了，社交障碍的人在变多。”

几个人木偶般地点点头。

“其实社交障碍是一种假象，实际上是外星人向地球发射的一种射线，正慢慢摧毁人与人之间的联结能力。”

我吃了一惊，但其他人都显得很淡定。咨询师说道：“小日，你还是和刚来的时候一样。可以尝试着放下你的观点，开放心扉去听听其他人的想法吗？”

“我听了，我听得越多，就越觉得我是对的。”

咨询师不悦地说：“也许你爸妈不该送你来这儿，我会建议他们带你去精神科看一下的。现在请下一位成员讲述。”

叫做小日的男孩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动声色地推了推眼镜。

3

团辅课间休息时，小余站在走廊上抽烟。见我走过来，就背过身去，假装没看见。但我没有放过他，直截了当地问道：“和你的新女朋友怎样了？”

他见躲不过，便说：“还行。”

“那你在这儿干嘛？”

他被我呛到，没有吭声。

啤酒瓶眼镜男孩走过来，对我说：“愿意和我成为同盟吗？一起抵抗外星人分化地球的计划。”

“为什么要加入你呢？”

“根据我的调查，外星人用射线摧毁人与人之间的联结能力，就是因为害怕人类的这种联结力，所以我们应该加强联结，形成同盟。”

小余说了一句：“别管他，每次来新人他都要贩卖他的理论。”

我抬杠道：“不是挺有意思的吗，搞不好你跟我分手，也是外星人的缘故呢。”

“你是第一个没有一次回绝我的人，谢谢！所谓同盟，要真正相信共同的信念。如果你不真心认同我，我是不会强求你加盟的。”男孩推了推眼镜，“那么我来正式介绍下自己。我是科学院天文系的博士，研究天体行星。”

“你，博士？你也就十八九岁吧？”我诧异道。

“是的，我是中科院天文系最年轻的博士。我研究外星射线的问题已经好一阵子了，我的父母和老师都认为我疯了，但我的研究是有理有据的。根据我的调研，每个月，月亮最暗的夜里，东南角会出现一颗绿色的星星，这颗星星从没有被科研机构观测到。它不一定是真的行星，也有可能是UFO，只有每月月亮最暗的一天才会出现。但自从发现它，我已经连续观测到它5次，5个月里每月一次。根据我的预测，后天晚上它会第六次出现。如果你感兴趣的话，可以跟我一起去观测，这样你才能完全相信我的话。”

我爽快地应道：“好，我跟你去。”

小余说：“那我也去吧。”

我有点惊讶：“你难道是不放心我？”

“别误会，”他冷冷地说，“我只是好奇，想亲自验证一下。”

4

到了后天夜晚，小日扛着望远镜，带我们去爬城郊的一座小山。那是一个晴朗的夜晚，山顶的空气清凉，天上没有月亮，只有几颗不太亮的星星挂在空中。

“这里就是最佳的观测点。”小日在空地上支起望远镜。

“那颗星星什么时候出现？”小余问。

“这我就不能预测了，只能等。”

小日将镜头冲向天空的东南角，一只啤酒瓶眼镜瞄着镜头，细细调试。

“天气真好，”我说，“早知道带个帐篷来露营了。”

“我们有可能跟着个疯小孩在瞎搞，亏你还这么轻松。”

“来都来了。”我说，“你不也很喜欢露营吗，以前总去爬山露营。”

“可惜你不喜欢户外，一次都没跟我去过。”小余脸上流露出一丝失望。

“是因为这个你要跟我分手吗？”我问。

“不是。”

“那为什么要分手？”

“我说过了。”

“因为感觉不到和我的联结了？”我问，“如果这是外星人造成的，你还会跟我和好吗？”

“都无所谓了吧，我现在和任何人都感觉不到联结，你不也一样？无论跟谁在一起都无所谓吧？小日，你说是吗？”

“理论上说是的，”小日还在调望远镜，“如果人类的联结能力继续弱化，家人也好，恋人也好，在一起都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人类会变成彻底的独行动物。”

小日说的对，失去联结能力后，我对分手这事的感觉其实相当麻木，既不难过也不孤单，只是理智上有点儿不甘，总想问出个所以然来。或许是因为被分手的是我吧。现在和小余坐在山坡的草地上，状态和分手前那一阵子很像，平淡，空乏。

“我好像都想不起以前和你相互喜欢的样子了。”我说。

“我也是，很遥远了。”

“有段时间因为可以从早到晚看到你，觉得很幸福。后来就有点腻歪了。但还是喜欢在同事面前秀秀恩爱，别人羡慕的时候就会觉得幸福。”说这话时，我有一种奇怪的错位感，好像曾经这么做，有这么多小心思的女孩不是我，是别人。

“是吗。我记得早上一起在家吃早餐时感觉很好，可惜后来你不再做了。”

我僵硬地笑了笑，“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我还以为你不太喜欢我煮的粥。”

小日突然喊起来：“来了！”

我朝向望远镜指着的方位，那里有一颗比其它星星更暗的星，发着淡绿色的微光。不明显的光束从那里射出来，像一道即将消失的飞机云。

“望远镜里能看清楚形状。”小日说。我们轮流透过望远镜观看，很难说清它到底是什么，那发出幽幽绿光的物体，是菱形的，像纸片一样单薄，怎么看都不自然。

我看着那颗星星，心里的孤立感又增加了一分，觉得自己也快薄成了一张纸片。

小余显然很震惊，他半张着嘴，右手甚至抓住了我的手腕。

天亮后，我们往山下走去，一路上都没说话，仿佛心事重重。这份沉重和神秘横亘在我和小余之间，我忽然有了一种与他之间很久都没存在过的连接感。

“现在你们相信我说的了吧。”

“是看见了，但它怎么能影响人类的联结能力呢？”我问。

“我猜是通过抑制催产素的产生，降低了人类的催产素水平。”

“催产素？”

“嗯。催产素是人与人之间对视或交流时产生的，会让人感到愉悦和幸福，从而加强联结。”

“那我们要怎么办？”

“我的想法是先成立联盟，然后扩大影响力，提高公众对这件事的认识。因为外星人最害怕的就是人类的联结，所以我们要尽快建立足够强的联结。”

“好，我加入。”小余眼神坚定地说道。

“我也加入。”

5

那天之后，小余和他的新女友也分手了，虽然没有和我复合，但我们之间的联系比以前多了些，我偶尔会给他发一条“今天月亮真好”这样的微信。他回我“是啊”。毕竟一起见证了如此怪异的绿星星，拥有共同秘密的人，自然关系会变近。小日成立联盟的思路是对的。

下一周团辅的时候，我们又来了一个新成员，竟是公司的同事小王。他看到我们俩也在这儿坐着，非常尴尬和别扭，就像小余刚看见我时一样。

我微笑了一下，说道：“经理的笑话一点都不好笑吧。”

他愣了一秒，说：“是啊。”然后我，小王，小余，三人一起大笑起来。

我们带小王一起看了绿星的第七次出现，小王震惊之余，也加入了联盟。我们几个又分别游说了更多团辅的成员，都说是可亲眼验证的，带他们去看绿星。所有看过绿星的人都加入了，很快我们的联盟就达到了一百多人。

每个绿星出现的夜晚，我们手拉手坐在山坡的草地上，一起仰望绿星，感受心底的那一份薄凉与宁静，期待更加紧密的联结。

在一次529人的集体绿星观测后，我们的联盟终于引起了公众的注意，政府和科研机构都开展了对绿星的研究，小日作为最早发现绿星的人，成为了绿星科研组的负责人。在官方正式发布承认绿星的存在及射线分化人类计划后，公众媒体呈现出及其强烈的热情。影星、歌手、各界公众人士，都声泪俱下地号召人类的联结，共同抵御外星人对地球的分化。

尽管如此，日常生活中的孤独感却依然如故，只有每月一次的观测仪式，才能让我感受到自己与他人的联系，我变得越来越依赖绿星观测仪式。很多人，也和我一样。每月一次的绿星观测，终于成为了全人类的仪式。人们成群地站在山坡上、街道上、楼顶上，相识或不相识的人都挽着手，一起抬头仰望。一颗颗干枯的心灵，都在此刻得到抚慰；每一个孤立的灵魂，都在此时获得温暖。

6

仪式持续了两年之久，人类已经习惯了绿星及绿星观测仪式的存在。有些人甚至忘了绿星原本是企图分化地球人的邪恶外星星体，崇拜起绿星来。成立了绿星教派，并由此衍生出一堆教义和花样繁多的聚会。

有一天，小日告诉我说，他们组的科学家已经找到了摧毁绿星的办法，不久之后就会实施，人类再也不用忍受绿星射线之苦了。

我的第一个反应竟然是不舍，“那，以后还会有绿星观测仪式吗？”

“就不需要了吧。”小日说。

不知为何，我首先感到的是焦虑。我和小余说了我的感受，说了我对绿星仪式的依赖。他说：“不要担心，等绿星炸毁了，人类的联结能力恢复，联结会变成一件自然而然的事，就不需要靠仪式来联结了。”

“那，我们也可能复合吗？”我问。

小余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很有可能。”

他的话让我安定了下来。

过了几天，官方正式公布了绿星轰炸计划，轰炸将于一周后，绿星再次出现的夜晚执行。公众又骚乱起来，有人欢呼，觉得胜利在望，更多人跟我之前一样焦虑不安。最不开心的是绿星教的人，他们组织了反对轰炸绿星的游行，支持轰炸的人则鄙夷他们，双方吵成一团。

轰炸计划还是如期到来。那一天，所有电视频道从早上就开始直播绿星轰炸基地的情况。无论小孩，还是老人，都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我看到小日出现在电视上好几次，面带拘谨地微笑着向人们介绍，说这次轰炸使用的氢气导弹可达到三分之二光速，能在一小时内抵达绿星，他们已经准确预测出绿星将于凌晨12点15分出现。一旦出现，导弹就会发射。

凌晨12点，毫无意外地，所有人都涌到了房子外面，最后一次仰望绿星。我和小余及最早的一批联盟成员也聚集在山坡上，紧紧地拉着彼此的手。城市西北边的基地震颤了一下，发出冲天的火光。一颗橄榄状的导弹冲出地面，像流星一样拖着长长的尾光飞向太空。

这次的仰望长达一个小时。1点15分，绿星爆发出一片巨大的绿光，因为遥远，没有半点声响，像湖水荡开的波纹。绿光扩散到四周，将云也映绿了。人们被这神迹般的光景惊呆了，然而这是神迹的毁灭。不少人失声痛哭，人群中发出一片低低的哀号声。我的眼泪也不可遏制地顺着脸颊流下来，心里有什么东西消失了，又有什么回来了。是人的存在感!小余温润的手心，潮热的呼吸，人们眼中的泪水，都变得真切起来。这是近两年来从未体会过的。

我想起了昔日对小余的爱，像一股暖流。我看向小余，他的脸上也有了泪痕。目光相触的瞬间，我们又尴尬地各自转回头去。

“我们该选择复合了吗？”我问小余。

他沉默了许久，说了一句：“对不起！”

“我想我们的分手，和绿星没有关系。”他松开我的手，独自朝山下走去，再也没有回头。

原来，不爱，就是不爱了。一种酸胀的哀愁填满了我的胸腔，是久违的孤独。

7

绿星消失之后，很多人说体会到了难以忍受的孤独，选择心理咨询的人数一时间暴增。

小日却和原来一样理性而淡然，每日忙于科研事业。我对小日说，我彻底失恋了。他明明一副孩子样，却极为成熟地说，即使人类拥有联结能力，也会在某些时候主动选择放弃联结。

我问他，为什么那么多人都被孤独折磨，他却完全没有受影响？

他回答道，因为我是真正的社交障碍，从小就情感淡漠，只依靠理性行事。

我说，真好，我都羡慕你了，我甚至有点怀念绿星存在时候的麻木感了。小日却说，孤独是联结的一部分，只有感受到孤独，人们才会寻求联结。孤独是存在必须面临的现实，因为它是联结的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