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这样的夜晚,街灯把影子拉得老长,如同我此刻的心事,送她回家的路上,我开着车,她却已歪在后座上,酒气与香烟味混杂着,一阵阵飘来,她偶尔嘟囔几句,后视镜看着表情难受,我一直处于发呆的状态,窗外的霓虹灯明明灭灭,照得我心中也明明灭灭起来。
今日的饭局上,我把A恍惚间当做了他,细想来也不奇怪,他们都是混迹职场多年的老油条了,西装革履之下藏着多少算计,领带结打得端正,话语却总是绕了三绕,他们笑起来眼角的纹路竟也如此相似—初看是和气,再看便觉出几分狡黠,推杯换盏间,他们谈笑风生,她一杯接着一杯地喝,仿佛那杯中不是灼人的液体,而是通往成功的琼浆。
我却只能不停地照顾着他们,替他们布菜、斟酒、陪笑,间隙中凑过去帮她向那两个男人多说几句好话,多添几杯茶水,再就是照顾好她,她的脸颊渐渐染上绯红,眼神也开始飘忽,却仍强撑着与对方周旋,我看见A的手“无意间”碰了碰她的肩膀,又看见“他”借着敬酒的机会靠近她耳边低语。我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忽然间,她失控地哭了。
哭声是压抑着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不清楚他们两个到底说了什么,也不清楚他们之间有什么纠葛,只见她肩膀剧烈地抖动,眼泪冲花了精心描绘的妆容。
我赶忙递上纸巾,这一刻我才真切觉得,这个职场,对女性真的很不友好,她都拼了地应酬,陪笑、陪酒、陪聊,还冒着可能被不尊重对待的风险,为什么就这么难?看她那样难受的样子,我的心像是被什么攥紧了,连呼吸都带着疼。
送她到家里,她勉强站稳,让我赶紧回家,问我感觉能成不,我苦笑,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只觉得所有语言在此刻都苍白无力,她转身进屋的背影单薄得像一张纸,仿佛随时会被夜风吹走。
回程的路上,我独自一人,夜色更深了,路灯将不知名树的影子投在挡风玻璃上,明明灭灭,我恍惚间就顿悟了—果然我从来都不适合干这行,我想起自己这些年的挣扎,想起那些强颜欢笑的日子,想起无数个需要喝酒而我找千万种理由去拒绝的夜晚,想起我无法拒绝而不得已喝进嘴里的苦涩和疼痛的胃,还有满身红疹的状态。
我很佩服她豁得出去,佩服她的大胆,羡慕她的酒量,而我,空有一个好名头,什么体制内,什么国企,说到底不过是个陪酒的笑脸人,是的,在这个行业,我啥也不是,我不会那些圆滑的处世之道,不懂如何恰到好处地恭维,不能在遭受轻慢时仍保持微笑,我的灵魂太过笨重,学不会他们那般轻盈地游走于灰色地带。
这座城市从来不相信眼泪,办公楼夜晚的灯光美得残忍,仿佛无数个燃烧的梦想在支撑着这片繁华,我们都在其中挣扎,只是有的人学会了游泳,有的人始终在呛水。
我想起刚入行时的自己,眼睛里还有光,以为靠努力就能赢得尊重,如今那光早已消散在无数个这样的夜晚里,酒桌文化像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而我们都是徒手的士兵,女性在这场战争中尤其艰难—既要表现得足够“放得开”,又要守住那条模糊的底线;既要有“酒量”,又不能在酒后“失态”,这是怎样的走钢丝啊。
路口红灯亮起,我停下车,窗外一个年轻女孩正抱着一摞文件匆匆走过,神情疲惫却坚定,多像几年前的我,那时我还会在下班后去吃路边摊,心里想着总有一天会出人头地,如今我看她已在酒桌上哭花了妆,而我只能怀疑一切,无能为力。
好难,我的出路到底在哪里?这个问题像车窗外的雾气,模糊了一切方向,或许出路不在于往前冲,而在于往后退?退出这种用健康与尊严换取利益游戏,退出这种假装合群的生活?可是退路又在哪里?房贷、车贷、家人的期待、社会的眼光……每一样都像无形的绳索,捆得人动弹不得。
我突然想起父亲那辈人,一辈子做一个工作,吃一碗安稳饭,虽然清贫,却不必在深夜里怀疑自己是谁,而我们这一代,看似选择更多,实则更加迷茫,我们在酒桌上喝下的每一杯酒,是否真的值得?我们换来的,又究竟是成功,还是自我迷失?
车开到桥上,整座城市的夜景在眼前铺展,万千灯火中,每一盏灯背后是否都有一个挣扎的灵魂?那些光亮看起来那么温暖,实则可能冰冷如铁,就像职场上的笑容,表面热情,内里可能全是计算。
我终于明白,令我痛苦的不仅是今晚的饭局,不仅是她的眼泪,更是这种生活方式的本身,我们把自己包装成商品,待价而沽,酒量成了筹码,笑脸成了武器,人脉成了救命稻草,唯独丢失了那个最初的自己。
出路在哪里?或许出路不在于外在的寻找,而在于内心的抉择,是继续勉强自己适应这套规则,还是勇敢地走出属于自己的路?也许我成不了她那样“豁得出去”的人,但也许我可以成为别的什么样的人—一个不再在深夜回家路上发呆的人,一个不再需要借酒消愁的人,一个真正对自己诚实的人。
送她回家的路很短,寻找自我的路很长,但这个醉夜的顿悟,或许是一个开始,我把车停在路边,看着天际线渐渐泛白。
黎明前的天空是最暗的,但我知道,光马上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