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的《方岩纪静》,发表于1933年12月的《申报》“自由谈”栏目,并收录于浙大社2006年出版的《郁达夫全集》第四卷(游记、自传)《浙东景物纪略》中。是文记录了其游览永康方岩一事。观其日记体的笔法与叙述气息,与《杭江小历纪程》(以下省称《纪程》)如出一辙。据其文本之游历信息,时间当在《纪程》之后。
按《纪程》,自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九日下午五时始,郁达夫开始了这一次由官方资助的游历活动。游历的大致方向,是新开设的杭州至江西客运火车所经过的沿途山水景观。《纪程》之始,叙述了此次行程的缘由:“前数日,杭江铁路车务主任曾荫千氏,介友人来谈,意欲邀我去浙东遍游一次,将耳闻目见的景物,详告中外之来浙行旅者,并且通至玉山之路轨,已完全接就,将于十二月底通车,同时路局刊行旅行指掌之类的书时,亦可将游记收入,以资救济Baedeker式的旅行指南之干燥。我因来杭枯住日久,正想乘这秋高气爽的暇时,出去转换转换空气,有此良机,自然不肯轻易放过,所以就与约定于十一月九日渡江,坐夜车起行。”
是年四月二十五日,郁达夫携王映霞徙居杭州,侨寓于城东大学路场官弄六十三号。刚刚搬到杭州时,达夫还是挺高兴的,十分满意于新修的“风雨茅庐”。他甚至在《移家琐记》中,接连发出了两个感叹:“好得很!好得很!”但是经过这小半年的客居生活,达夫并没有喜欢上杭州,也没有融入过杭州的文化圈,反而呈现出精神上的疲态。对于郁达夫来说,安居于杭州抑或西湖边上,曾是一个稍带些士大夫色彩的反复虚构着的梦(比如受到张岱的影响)。但是,绮丽的山水,软慢的生活节奏,与他的胆汁质类型的气质并不相符。更要命的是,山水过剩的杭州,没有鲁迅,没有柳亚子,没有茅盾,也没有一丝文学的、进步的气息。他是多么怀念往日的热血沸腾的沪上生活啊!如此,借着曾荫千的邀请,来一趟说走就走的免费旅游,一扫“枯住”的郁闷,显然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情。是年,郁达夫三十八岁。
十一月九日晚十时半,郁达夫夜宿诸暨。十日,游诸暨五泄,晚七时回到县城。十一日上午,稍游苎萝山,中午十一时登上杭江路客运火车,下午三点抵达金华。十二日,游北山及双龙洞。十三日晨,往兰溪,过午而达,下午游横山及兰阴寺。十四日,游兰溪洞源山。十五日上午前往龙游。以上,是郁达夫《纪程》所载的游历活动,始于九日下午,止于十五日,时间只有六天。按其兰溪一篇“以后更有至闽边赣边去的预定”来看,这六天的游历长度,仅仅是开了个头罢了,距离计划中的闽边、赣边,还有较远的距离。
在十六日、十七日两天,他去了哪里,写下了什么,目前尚无法判断。在之前六七天的游历中,他遇到的都是千篇一律的好天气。大概在十一月十八日或稍前,浙中开始了连绵阴雨。也就是这个时候,郁达夫计划去游览金华东南面的永康方岩。十八日上午,达夫自金华坐公共汽车抵达永康县城。因永康至方岩的这一段路程,没有汽车可走的,达夫选择了人力轿子。
木心先生有一首《从前慢》:“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如果换到没有公共汽车的中世纪,从金华到永康的一百多里路程,他可能要起早摸黑地走上一整天。托了工业革命的蒸汽机的福,达夫只用了三四个小时,就到达了永康。接下来,出城以后换乘轿子,又回到了中世纪的慢。出永康城,到芝英镇,有三十里路,坐轿子恐怕得走上小半天时间。郁达夫抵达芝英镇的时间,大概是在中午十二点前后。
芝英是个美丽的浙中乡镇,我刚刚去过。在郁达夫的上世纪三十年代,镇上已有“约千户”的庞大人口,堪比旧时的一个边鄙小县了。今日,芝英镇的民居和商铺,甚至是人物,依然散发着民国的旧气味。有些不同的,小商铺里出售的都是工业时代的塑料和电子产品。唯有经营小吃和手工艺的作坊,依然是旧时的做派。我看到制作五金制品的手工作坊,连续十几间相邻经营,村里大约对此进行了整合,集中在了主要街巷的右侧。坐在里面的,全都是七十多岁的手工艺人。唯有一家店铺,老手艺人身边坐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一样地系着“纡身布褴”,低头打制一把锃亮的锡壶。
芝英镇里有许多旧时小吃,最好的,莫过于整块的、方方正正的豆腐脑,沉浮在微赤的酱油汤里,如一块白石的岛屿,边上是翠绿的葱花。豆腐脑有些老,但因为老,而入了味。还有一种豆腐丸子,做成苏杭的“狮子头”大小,我要连着吃上两枚,才能解得心头馋意。
达夫大概是在芝英镇喫过中饭,稍稍做了些修整,才上路去的。我说的中饭,也许不一定是米饭,因为很多的永康小吃,同时存在着代替主食的功能,如小麦饼和肉麦饼。一次会餐,我连着吃下了两块肉麦饼,再也吃不下什么了。连吃两块,当然是因为好吃。
出了芝英镇,达夫还有二十里路要走,而且一大半是山路。因为下雨,在出发之前,达夫买了些油纸,用于包裹随身带来的换洗衣服和书籍。在旧时,油纸(或油布)是个防水的好东西,也常常用作制伞。
永康方岩,一座具有地标性质的浙中名山。前年来时,我只是到了五峰,而回去以后我一直以为自己已经看过全部的方岩了。这一次来时,路上读着郁达夫的《方岩纪静》,发现以前去过的五峰景区,只是方岩的一部分。近年以来,我一直做着古代文献的校笺工作,每遇一篇诗文,都会自然而然地去探究作者的写作时间,作者的年龄,和他当时的生活状态。这一次重来,即是考证中的实证过程,恰如王国维先生所说的“两重证据法”:以地下文献证实纸上文献。有所不同的,出了芝英镇以后,达夫笔下的“公公岩”、“婆婆岩”、“老虎岩”等等,依然矗立于地面之上,一目了然。
人们一旦往复于两重证据,很容易产生“物是人非”的幻觉,也很容易把自己放到“物”的历史年代,甚至于把自己当作了郁达夫。但郁达夫来方岩时才三十八岁,以我四十七岁的年龄,去看三十八岁的人看到的风景,心境自然不同。
这十几年来,我很少去看山水。一是因为山水里总有太多的人,二是因为我从自己身上,体会不出看和不看的区别。山水很少有改变,看过一遍就不想再看了。而且历史上有太多人写过,我再去写别人写过的风景,就是在走别人的老路,嚼别人嚼过的东西,这是我不喜欢的。但方岩是个例外——这是一次文献与实物的互证过程。只不过,达夫用的是“游”的眼睛,我用的是“证”的眼睛。
所以,这一次上山,我们严格按照《方岩纪静》的游览次序。先至岩顶,游胡公庙,并在岩顶用过中饭。次至五峰,过丽泽祠、学易斋。下山后,顺便把郁达夫在次日绕道灵岩福善寺也一块儿解决了。木心说“一生只够爱一个人”,旧时候的慢,一天只够看一个地方。现在方便了,走马一天,观花无数,经常是了无心得。
五峰,我游过两次,依然觉得是最好的。好在我们可以坐下来,慢一慢,喝茶,聊天,嗑瓜子,看着头顶的水帘,不断地跌落在眼前的深潭。如果有点风,就会把凉凉的水雾,扑撒到我们身上。坐在五峰,我一直玩味着郁达夫说的:“一般宋儒的每喜利用山洞或风景幽丽的地方作讲堂,推其本意,大约总也在想借了自然的威力来压制人欲的缘故;不看金华的山水,这种宋儒的苦心是猜不出来的。”达夫是一个对于人欲有特别体会的人,这在《沉沦》、《伤感的旅行》等作品中有相当坦诚的表露。从达夫这一段话里,我们可以体会到他的摇摆式的痛苦,一方面是自我的放纵和发泄,一方面又想借助某些外在的力量来压制这股强大的人欲。贯穿于这两者之间的,是人性中的,比人欲更强大的负罪感。他讲到的“宋儒的苦心”,何尚不是他自己的苦呢?
达夫游历永康方岩的时间,是在民国二十二年(1933)十一月十八日,并于十九日下午回到金华。这依据的是他在《方岩纪静》中的一句话:“我们去的那日,大约逢着了废历的十月初一。”这时间,恰好是在龙游之后第三天。我们去的这一日,是十月十四日(农历九月十四日)。就西历来讲,我们比郁达夫晚了一个月。就农历来说,只是迟了半个月。这个时候去,比郁达夫要稍微舒服些。早晚有些凉,一件体恤加个罩衫,就足够了。登山热了,就把罩衫脱了,刚刚好。
下山来的时候,我在想,是不是可以把《方岩纪静》标上时间和天气,归类于《纪程》呢?下了山,我们是奔着永康的厚吴去了。而郁达夫呢,来到胡公庙下的岩下村,“程某某店中,则客堂上早已经点起了两枝大红烛,摆上了许多大肉大鸡的酒菜,在候我们吃晚饭了”。我想起,之前在芝英镇的文化中心,一个旧时义学的二楼,镇里的人们搬来了煤气和锅盘,在翻腾的雾汽中忙碌,烧制着永康独有的点心小吃,为此我们有了郁达夫一样的感动。当我们坐下来,吃两枚豆腐丸子,喝一碗热腾腾的豆腐汤,长途的困乏,和深秋的凉意,都一扫而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