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再见到过迈克斯，虽然我没有说过再见。

舞者，在我的印象里，迈克斯可以算是个舞者吧。就是舞蹈的使者，跳舞的精灵。脚步和鞋子扣着拍子在平地与空中交错。灵魂，是他常挂在嘴边的一个词。舞者的灵魂、音乐的灵魂。

我知道他在说些什么，跳舞我不懂，但我知道画笔的灵魂、声音的灵魂。我要怎么解释呢，就好比笔、键盘，都是一种媒介，在从笔到纸的这个过程中，我似乎即属于又不属于自己，我的笔、延伸到手、手指、肌肉、胳膊，都只是媒介的延伸，我并没有在控制我的手指，但究竟是谁在控制它，写下画下东西，我也讲不清楚。迈克斯说，这就是灵魂。是思想吗？思想又是谁的媒介，还是灵魂吧？我又不知道了。

至少迈克斯是这么认为的，他觉得只有在舞动的时刻，他才更像自己；跳起来、跑起来、翻起来，停下来、定下来、静下来；只有在这种时刻，他才觉得他活得最自在，最像自己希望的样子。

我看不懂他舞蹈背后所表达的东西，甚至有时候我觉得他的动作更像体操演员，自由体操，冰上体操。他觉得我不懂，因为我缺乏了舞者的灵魂，所以我看不懂，也永远不可能看懂。但是看不懂和看得懂又似乎不那么重要，我是这样认为的。但是迈克斯认为这是很重要的事情，他把对生活的理解和对世界的情感都用肢体语言表达出来，当他一次又一次碰到阻力、遇到不理解的观众评委时，他总会在脸上挂着一副微笑，我不喜欢那个笑容，相对而言，我觉得他在跳跃时候、完成一个高难度动作时候，绽出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笑容更可爱。

迈克斯说我不懂，不懂他需要什么。

我知道他需要的是名、是由名气带来的利；是观众评委的认可、是由认可带来的理想生活。

我知道这些是他想要听到的，理智上想要告诉他自己的。因为长久以来他都是用这些理由来要求自己的：

“节奏、情感、动作、微笑、旋转，只有做到每项满分，只有做到完美。必须完美。”

但我又知道，他需要的不是理想生活、不是认可，也不是利、不是名。

“是的，我想出名，我做梦都想出名。不出名我为什么要每天练舞，我为什么要控制饮食！你说，我为什么要贴着膏药在舞台上扯笑容！”

迈克斯很愤怒，他拒绝解释。

其实，这不值得愤怒才对。愤怒的根源是因为被我说中了心事。如果是无所谓的事情，又何必愤怒呢。

“我就是想成为伟大的舞蹈家，所有人都知道我的舞蹈家。就像演奏家、作曲家、画家艺术家作家数学家。”

迈克斯喜欢把所有的职业后面都加一个“家”字，这个“家”字让他觉得他的付出更有价值。可是，迈克斯最终选择称自己是“跳舞的人”，当然这也是很久以后，在我再也见不到迈克斯之后，听闻其他人告诉我的消息了。

后来的迈克斯，的确一度如他所愿，成了舞台上最耀眼的星星：他的舞蹈剧一票难求，印了他头像的周边卖得极其红火。“百老汇的台柱”，人们这样称呼他。

“先生，您要买一张今晚的票吗？迈克斯·查领舞。”小孩子这样跟我说道。

我对小孩子笑笑，摆摆手走开了。他应该不想看到我，我还是不去比较好吧。

“先生，先生，请您买一张票吧。”小孩子不肯放弃。

“多少钱？”

“一百。”

我奇怪地看着这个孩子，竟然这么便宜。“是卖不出去了么？”

“是的先生，我这里还有十几张。”

“那就给我五张吧。”我从口袋里抽出几张票子，又拨了几个硬币算作孩子的小费。

“谢谢您先生，愿上帝保佑您。”

那天晚上我去看了迈克斯的舞蹈，人不多。

“听说要换人了呢。”后排一个带着羽毛帽子的女士对她身边的男士说道。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听说点评家对他的舞蹈越来越不满意了。”

“小声一点吧，亲爱的。”男士压低了声音。“认真看吧，可能以后就没有了。”

我看着身旁的几个空位置，又摸了摸口袋里的五张票，没有说什么。

灯光逐渐变暗，音乐渐渐响起，帷幕慢慢拉开。

迈克斯。

迈克斯出场了。

是我曾经熟悉的迈克斯，是印象中的故事线索和脚步轨迹，每一个弧度每一次转身他都做到了完美，身体上的每一份肌肉，发梢上的每一根闪光，嘴角边的每一次微笑，都是他想达到的效果。

“我看他还是很不错的。”后面的羽毛帽女士小声评论着。

“最后一场了吧，”男士补充了一句，“你知道的，他一直都很完美。”

缺了点什么，以前有的现在却没有了；遗失了，但是他自己仍旧不曾察觉，把缺失归功于不完美，而真正达成了完美却不知道为什么仍旧无法成为想象中的自己。

这些话说出来，他又要怪我妄加评论了吧。我在黑暗中笑了，在中场休息的时候我离开了。如果今晚的演出真的是迈克斯的最后一场，我想我是不想看到剧终的。

只要不说“再见”就可以再次见到，至少我是这样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