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痛,不敢回忆

老爸每次心绞痛发作,娘都立马跑到他背后,揉,搓,推,点,按,种种手法各行几遍之后,老爸皱着的眉心会慢慢舒展开,吁出一口气:“好了。”

清明假期,我在娘家住,我不得不承认自己脑筋比较慢,每次老爸半握着拳头捶击胸口,或者不停地扩胸,两肩做圆周运动,我都自顾自该干啥干啥,待娘箭步冲过去,扶老爸在椅子上坐好,带着焦急的神情在他背上揉搓,我才反应过来:“爸,又疼了?!”

下午小憩,闭着眼睛的世界不大,却一片灰暗,像一片阴透了的天空。想起自己的“慢”,我有点责怪自己。脑海里那片灰暗的天空亮起一道刺眼的闪电,点亮多年前的记忆,瞬间,我的自责变成了自恨!

事,过去了,再也不能挽回,人,逝去了,那些事却会留下终生悔恨。

转眼,大爷去世竟有21年了。

大爷去世前的那两年,身体佝偻得越来越不像样子了,严重倾斜的肩胛撑着单薄的衣服,走在街上,像一张碎纸片在风里飘浮,喉咙里不时发出的沉闷的呻吟,谁听到也会忍不住皱起眉头,心里瞬间被塞了横七竖八的东西,痛,闷,心酸。

村里人都觉得,大爷能活着,就是个奇迹。我也那么觉得。奶奶不止一次跟我和姐姐讲过大爷身上发生的事,每次她讲,我俩都像听一部传奇故事,严肃,认真,整个故事中往往掺杂着哀叹、惋惜、崇敬和愤恨。

爷爷奶奶有六个孩子,大爷作为家里的老大,在那个缺吃缺喝的年代,很多工作都落在了大爷身上,比如捡柴火、找吃的。

奶奶说那年大爷十三岁,个子还没长开,每天从学堂回家路上,都要捡一堆柴背回家,那天却直到月牙儿滑上夜空,还没见他的影子。村前头的人家跑来喊爷爷,说大爷偷人家晾在地头的地瓜干,被地主给打了。

爷爷把大爷驮回家,扔在炕上,气喘吁吁地瞪着他,他却摊开紧握的右手,露出一截惨白惨白的地瓜干,嗫嚅着:“妹妹饿,给妹妹吃!”

奶奶每次讲的时候都会哽咽:“你大爷是饿急了啊,那个年头,饿死多少人哪!他后来跟我说,他看到地头上仅有的几块地瓜干,觉得是人家收完剩下的,没想到正碰上地主家的儿子……”

奶奶说的那个地主家的儿子,我没见过,那个名字却在我心底痛恨了无数次,鞭挞了无数次,一切都因为后来大爷身体的变故。奶奶说,大爷被打以后经常咳嗽、胸痛,一直到十八岁那年,去医院检查才发现,他的一侧肺已经坏死,他悲剧的一生正式拉开帷幕。

大爷去世时才52岁,三十年间,他承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病痛,不仅仅是身体上,更多的是心理上的痛。然而,那三十年,他手抄医书几十册,附近村里的人都慕名前来看病抓药;那三十年,他养殖各种名贵花卉,每到赶集就推到集市上去卖;那三十年,他因肺部病变吐血,多次被送到医院,又多次被医院拒收,告知准备后事,然而他又多次靠着自己的药方顽强地活了过来。

大爷一生单身,从我记事起,佝偻着身子的他就是我家的一员,特别是爸爸和娘在外地工作的那十年,大爷在我的生命里,扮演着父亲的角色。我清晰地记得,大爷用自行车驮着八九岁的我去城里,大红喇叭花的发卡给我戴在头上,大爷喜滋滋地看着我,那份爱直到现在我还能感受得到。

我记得,每年寒暑假,我和姐姐把一张张奖状带回家,大爷总是小心地接过去,笑盈盈地一张张看完,那眼光好像欣赏什么名贵的油画,然后搬来椅子,颤颤地踩上去,把奖状一张一张贴到墙上最显眼的地方,贴好后再从椅子上下来,站远处端详一会儿,眉里眼里都是笑。

我记得,我和姐姐上学用的铅笔,大爷用小刀一下,一下,削得每一处刀痕都一般大小,齐齐整整,那铅笔也成了我跟同学炫耀的一部分。

我记得,有一年春天,大爷用刀削好竹条,扎起框架,糊上白纸,再用毛笔画上图画,但由于那两条长长的尾巴,一直没把握好分寸,那个风筝最终没有飞得很高,但是跟大爷一起制作的过程和一次次试飞的心情却让我记忆犹新。

我记得,好像是夏天,大爷从西边的田野里挖来黄泥,做成大白鹅形状的哨子,烧饭时埋到锅底的灰里,用不了多久,哨子就烧制成功了,我和姐姐把哨子捧在手里,呜啦呜啦地吹着满村跑,大爷就坐在大门的门槛上,静静地等着我们回家。

我记得,秋天,大爷种在院子里的果树结满了果子,山楂红透了,杏子黄灿灿,桃子抹匀了胭脂,整个小院弥漫着果香。我最喜欢吃桃子,偏偏桃子最爱招虫,满树的桃子挑不出几个不蠕动着胖胖的白虫子的。大爷总是用小刀一点一点削好,递给我说:“带虫的桃子最甜!”

樱桃成熟得最早,却总逃不过鸟儿们的贪嘴,大爷绑到樱桃树上的红布条,至今还在我的脑海里飘摇。

我记得,每年年底,村里人找大爷写对联,我总是在旁边默默地看,心里充满崇敬,大爷写完对联,就把笔递给我:“来试试,不难。”他告诉我怎样握笔,怎样折纸,怎样下笔、收笔……

大爷留给我的记忆太多太多,更多的是快乐和感动,但他临终那年留给我的,却是让我每每想起,就痛到不能呼吸的悔恨和遗憾。

1995年秋天,秋风刚刚带走闷热的暑气,大爷的病就越来越重了,特别是凉风一吹,他就又咳又喘,经常一口气上不来,憋得脸发紫,只要我跟姐姐在他身边,我们都会轮流去给他捶背,捶一会儿,他就会喘过来。

然而上高中之后,我们住校了,在学校的时候心里是种种牵挂的,周末回家我便守在大爷身边,给他捶背,陪他说话。

一个刮起了北风的周末,给大爷捶背的时候,大爷淡淡地说:“凤,你快过生日了(其实距离我的生日还有一个多月),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到那天,给你二十块钱,你到时候自己买点东西吧……,小宝(我堂弟的乳名)也上一年级了,我给他买了一把铅笔,已经送过去了……”,我当时竟以为大爷在说傻话,我还笑着对他说:“大爷,你可得好好活着,你的医术还没传给我呢,等我毕业了,我们开家诊所,你看病,我抓药……”。大爷只是呵呵直笑。后来他问我:“天冷了,我每次出去都喘不动气,你有没有见过那种把整个脸都蒙过来的大口罩?”我想都没想,就说,没见过。

怎么都没有想到,那竟是跟大爷的最后一次见面!

爸爸去学校找我的时候,我正在上晚自习。爸爸脸色不算好,声音也有点哑:“你大爷想你了,接你回去耍耍。”我竟当真了,一路说说笑笑,爸爸只是不吭声,直到进家门,爸爸才带着哭腔说:“你大爷没了。”

没了。没了是什么意思。我懵。

“你大爷走了,走了……”,爸爸哭出了声,“快进屋看看吧!”

我的腿如千斤万斤重,脑海里不断喊着:“跟我开玩笑的!逗我玩的!大爷还在,还在!”

我一脸木然,不知怎么挪进屋的,一进屋,就看到炕上那熟悉的身影,脸上遮了一张黄纸,那么安静,没有咳嗽,没有憋气,甚至连佝偻的身躯都挺直了。我再也站不住了,扑倒在炕前,我大声嚎啕,我天真地以为,大爷不会舍得我难过的,他会醒过来的,或者说,炕上躺着的只是一个假人,大爷会从我背后走来,把我抱起来,告诉我他还在,告诉我不要哭了,哭皲了脸就不俊了。

可是,他是真的走了,再也不会喊我的乳名,再也不会教我写毛笔字,不会给我做风筝,不会给我绑秋千,不会让我捶背,不会跟我谈心!

写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然而故事并没有结束,留给我永久的痛的,是大爷说过的大口罩。

就在大爷去世三天后,骑自行车上学的路上,一个小卖店门口,挂着一个雪白雪白的口罩,很大的那种,足以把整张脸都蒙过来的那种,它在北风里静静地飘着,像在嘲笑我的愚钝,像在蔑视我的无知,像给我的孝心撑起了一面白旗。我在那家店门口停留了几秒钟,便溜了,我把车蹬得飞快,却止不住泪如泉涌。

深夜了,只有钟表滴答。

老爸今天去医院检查了,结果让人放松了许多,不是原来担心的支架再狭窄,而是心血管痉挛。娘这段时间也因操劳而倍显苍老了。我想,曾经的那段痛,一定会时刻提醒我,趁他们还在,趁他们还没有变成照片,好好爱。

后记:关于大爷的回忆,太多,却从来不敢下笔,每次想写点什么,就会因为悲伤而写不下去。今晚写下这些,已是流泪到头晕脑涨,如果世间有轮回,大爷,你现在在哪里?过的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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