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零点,陆陆续续有人从一栋办公大楼里走出来。男男女女穿着不同款式的西装,一前一后,一左一右,互不相识。皮鞋坠落地面的“哒哒哒”声在深夜里回荡,增添了一些幽深的恐惧。肖沫就在其间,和她本人一样呆钝、古板的黑色西装上衣和裤子——人群中只有她这么穿,她也算有机会成为视线的焦点。但,这是凌晨时分,没人在意她,或者说没有人会注意任何人。他们都在坚定地走自己的路。
她像只提线木偶,跟着意念之线摇晃着脑袋向前走。十字路口左拐,冒着烟的烤红薯摊让她停下脚步。隐隐作痛的胃在提醒她还没有吃晚饭。
“老板,红薯怎么卖?”
“五块钱一个。”
“这么贵,别的地都十块钱三个。”
“那是小的,你看我这么大个。”
老板把一个拳头大小的红薯拿在手上掂量。她无视老板,注意到烤板上一个小一些的红薯。
“我要小的那个,算我三块钱。”
这玩意也没什么好的,小时候天天吃,烤的、蒸的、拔丝红薯……各种花样,各种做法,她早吃腻了。
老板巡视一眼,拿起旁边比拇指大不了多少的红薯递给她,“三块只能这个。”
她接过付钱转身。突如其来的风将烟雾吹向她,她下意识眯了眯眼,再睁眼时有些恍惚。坚硬的高楼笔直矗立,霓虹闪烁,美得魔幻;城市的地标性塔尖悬挂在半空,影影绰绰、如梦似幻。这是她期待的世界。而她却被裹挟进奔流不息的马路中,只能低着头向前走。刚走几步好像想到什么似的,停下来,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重症监护室在住院部二楼,她找了张椅子坐下,剥开红薯小口小口吃起来。蜜薯甜腻得很,不像小时吃的噎脖,却也无法说清哪个更好一些。刚把红薯皮和塑料袋扔进垃圾桶,手机就响了——母亲的主治医生。
她按了门铃两次,ICU的大门为她敞开。熟练穿上防护服,戴上帽子、口罩、脚套,走进这个离死亡最近的地方。医疗器械的“嘀嘀嘀”声、病患神志不清的吵闹声、护士安抚病患的声音一并向她涌来,每一步都像踩在泡沫板上。
“刚刚血氧又掉了一次……”医生顿了顿,好像在措辞,“我还是那句话,目前她的生命体征都靠呼吸机维持,只要一拔管,她很快就会死亡,所以……你考虑一下,毕竟每天的费用也不少。”
医生眼眶青紫,面无表情,还时不时打着哈欠。他问的是要不要放弃母亲的生命这么大的事,怎么能冷漠得像领导在说“辛苦了”呢。可以理解他已经很久没睡觉,可这本就是他的工作不是吗?每一刻都应该打起精神不是吗?
“我考虑一下。”
肖沫起身,表情和医生一样冷漠。
母亲躺在病床上,嘴巴、鼻子都插着管子,光是看着就觉得难受。旁边的监护仪不断发出“嘀嘀”声,那是母亲活着的证明。活着真好啊!可只有那些冰冷冷的机器能证明母亲活着,又感觉有些悲哀。肖沫摸摸母亲的头,凑到耳边轻声说:“妈妈,很难受吧?妈妈,我们回家好不好?”
她盯着母亲的面庞,哪怕母亲的表情有一点点微小的变化,她都将坚定地说继续。然而,母亲苍白的面庞里只有依然微皱的眉头。
她走出病房,重症监护室门外的过道里已经快被家属的地铺填满,一张草席,一张薄被。肖沫踮着脚尖,寻找着缝隙,像过河时寻找落脚的石头。每跨一步,都有人抬头张望。暗淡的灯光掩盖不住他们焦灼的脸。也是,快过冬了,哪那么容易睡着。终于能坐到椅子上,向后靠去,墙壁的冰冷渗入脑袋,莫名舒服。迷迷糊糊睡着,直到被冷醒,看了看手机,已经六点,她居然睡了四个多小时。双腿已经麻木,她起身在大厅里活动筋骨。大概七点的时候,她收到一条杨桃的信息——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儿时很好的玩伴,至今已十年未联系。
“还好吗?”
这种信息,不是借钱就是找人帮忙。
“嗯,挺好的。”
“我要结婚了,下个月二十号,你会来的吧?”
也差不多。不对,她突然想起,杨桃不是结过婚吗?
“啊,如果有时间会来的,在哪办呢?”
“上一次没办婚礼,这一次一定要在家里办一场盛大的。”
她倒是很直接,一点也没避讳结过婚的事实。
肖沫只回了一个嗯。
“我俩真是好多年没联系了,想当初我们经常一起去山里捡柴、摘野杨梅吃。你喜欢吃我妈做的拔丝红薯,就经常到我家蹭饭;我喜欢你家的咸菜,所以我经常端个碗就朝你家跑。想想那些时候真是好啊。”
肖沫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她俩是同村,小学和初中都是一个班。就算高中不是一个班,也依然一起上学,一起回家。肖沫野心很大,她的梦想就是走出被山四四方方框住的村庄,去大城市,所以她不敢懈怠,成绩也一直名列前茅。而杨桃总是丧气,或其实是开朗地说,学习不是她的强项,她不挑,只要能考上大学就行。面对这样的杨桃,肖沫总是恨铁不成钢。杨桃却笑眯眯地说,你考清华北大,我就去北京读大专,这样我们又能在一起了。肖沫觉得这样也很好。那时的她们经常坐在村里最高一座山上,数连绵不绝的山。
“跨过那些山就有海了。”
肖沫反驳,“是大城市。有很多高楼,有很多好吃的,比拔丝红薯还要好。大城市一定比农村好。”
“对,到时你当大官可不能忘了我。”
“那是当然。”
杨桃没考上本科,父母觉得读个大专没什么前途。所以,她只能和她当时的男朋友去外地打工。大一那年,杨桃还会给她发信息,吐槽上班制度不合理、工作太累,男朋友还经常惹她生气……肖沫沉浸在梦寐以求的校园里,未来一片光明。她一点都不理解杨桃,只觉得她的生活枯燥无聊。刚开始她还能和杨桃讲讲大学生活,每次杨桃都有各种各样的疑问,还有吉他社吗?吉他好学吗?大学还上体育课吗?你们最多可以选修几门课?时间一长,肖沫就觉得烦,开始敷衍她。终于,杨桃不再主动联系她。后来听说她怀孕了,好像听说没到法定年龄,没办婚礼就住进男方家,再后来又听说她在和老公闹离婚。村子不大,杨桃的风还是吹到了千里之外她的耳边。但,肖沫已经一点也不感兴趣了。
中午探视的时候,母亲依然如此。肖沫又被叫到医生办公室。她对面坐着的是一位女医生。她给肖沫倒了杯水,“详细的主治医生都跟你说过,虽然很抱歉,但还是想问问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她语气温和,甚至多了些人文关怀,可肖沫还是感觉像是想让母亲尽快出院回家,医院好收更多病人创收。
“我们回家。”
肖沫语气僵硬,很明显在赌气。
“想清楚了吗?要不要再和家人商量商量?”
“我没有家人。”
下意识脱口而出,一是她认为这事只能自己做决定,和谁商量也没用;二是母亲刚送到县医院被医生告知病情后,舅舅就坚决不治要带母亲回家,这让她很不爽。她能不依靠别人,解决所有问题。
女医生没说什么,转身坐到电脑前,“那就签个字吧。”
打印机的呲呲声在啃食她的头部神经,太阳穴嘟嘟跳个不停。
“就签在这就行。”
女医生指着纸张空白的地方,密密麻麻的字,肖沫只看到“放弃”两字。握着笔的双手在颤抖,笔尖落到纸上迟迟无法挪动。就这样了吗?就这样轻易放弃母亲的生命?结束这么容易的吗?是在乎钱吗?ICU住一天一万多,住一个星期,工作七八年攒的钱也花得差不多了。真的可以为了母亲不顾一切吗?花掉一切积蓄等一个奇迹值得吗?她居然在钱和母亲的生命之间衡量。真他妈不是东西。
“对不起,医生,我再考虑一下。”
她几乎是踉跄着走出ICU。颤抖着点开手机,寻找着联系人。两千多个联系人,一个个往下翻,同事、客户和寥寥无几的亲戚朋友。模模糊糊间,还是锁定了舅舅的号码。几乎是同时,杨桃的电话进来了。
“我刚听我妈说了婶婶的事……好点了吗?”
“好不了了,已经住ICU一周了。”
肖沫压低语气,尽量平静地讲一个残酷的事实。
对方沉默了。
“听我妈说从家里出来时就已经昏迷了,是你坚持,婶婶才又撑了这么久。生死有命,你也尽力了。”
她仍然只回复简单的一个“嗯”。
第二天,她签下拔管知情同意书。好像只是一瞬间,监护仪上的线就拉直了。终于,母亲平静地走了。没有什么能证明母亲活着。
办理死亡证明,联系殡仪馆,给母亲选一个她可能会喜欢的黑色木质骨灰盒。然后把骨灰盒放进背包,带母亲回家。杨桃说,回来吧,婶婶一定想回家。
家,家在哪里?
她突然迷茫了。
转两次火车,再乘坐两个小时中巴车就到达小镇。一下车就看到杨桃。她长胖了,脸圆圆的,肚子也圆圆的。眼角多了几道皱纹,不变的是笑眯眯的眼睛和嘴角两边好像永远乐观的酒窝。
“累了吧?”
“还行。”
肖沫努力想挤出笑容,可脸部肌肉已经僵硬。
“上车吧。”
一辆黑色落满灰尘的皮卡车。回家的路很颠簸,她用力抱住骨灰盒,生怕甩出车窗外。
“葬礼的事宜都安排得差不多,灵堂也支起来了。村长找人算过,后天下葬。至于宴席,村长也找人置办了,你不用担心。到时你找村长结账就行。”
这一路翻山越岭,她恍恍惚惚,完全忘记问一问葬礼应该准备些什么。
“谢谢你们。”
家里很热闹,大概全村的人都来了。他们在家里支起炉灶,炒菜、做饭,打牌、唠嗑,一时之间她觉得不像自己的家。父亲去世后,家里就母亲和她两人,每次回家她都感觉很冷清。
他们的目光迎上来。她不确定地喊大伯,他说该喊三叔;她喊三婶,对方说是五婶……她基本一年回一次,回家也待在家里不出门。这么多年过去,大人老了,小孩长大了,距离远了,心好像也越来越钝了。
按照习俗,灵堂设置在堂屋,母亲大大的遗照放置灵堂中央,被白色花圈簇拥着。她想这遗照一定是舅舅置办的。舅舅将她手中的骨灰盒放入灵堂,让她跪拜、上香,还叮嘱她香不能燃尽。她坐在灵堂前,反反复复磕头、上香,也接受着亲戚邻居的安慰:“妹啊,人死不能复生想开点。”
“你难过妈妈也不能安息,日子还是要向前的。”
“你已经尽力了,不要太自责,这是你妈妈的命。”
……
她们说着最普通的安慰话,她却感到了安心。
下葬那天,天气不错,不冷不热,很符合村子里的气候情况。父亲和母亲的碑并列一排,他们圆满了,她却留在这个孤独的世界。她没有哭,甚至好像没有什么过多的情绪。只是好像终于明白,她从这里生长出来,也许以后的碑也会竖在这里。所谓落叶归根。家,或许就在这里。
葬礼后连续一周都有人陪着她。她们在客厅打了一个大通铺,所有人都睡在这里。她们讲这些年村里谁结婚了,谁又离婚了;谁和谁搞婚外情,老公知道也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真是个懦夫。讲个荤段子“咯咯咯”笑个不停。肖沫听着也跟着笑。她终于有机会弄清楚三婶、四嬢、瑶妹……原来身体与身体触碰如此温暖,呼噜声也可以是很好的催眠曲。
第十天,大通铺上只有杨桃和肖沫。关上灯,房间黑黢黢的,俩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不知不觉就讲到彼此的生活。杨桃六年前离婚,那时儿子五岁。她说,实在无法忍受了。前夫整天赌博,她一个人照顾孩子,打工养家。离婚没有那么容易,前夫不想放弃这张免费饭票,他们闹上法庭,三次开庭,历经一年半才离婚。没要到儿子的抚养权她很遗憾,但人生那么长,她说不能一直生活在淤泥里。
“这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尽力了。”
“说到底还是因为未婚先孕,像犯了多大错似的一直让步。要是知道不管结不结婚都要一个人养孩子,干嘛还结婚受这份气,而且儿子还是我一个人的。”
“谁又能想到以后的日子呢。”
“是啊,说说你吧。”
“我啊,”肖沫一时语塞了,“大学毕业后凭借还不错的学历进入还不错的公司,然后就一直上班、下班,平平淡淡谈了几次恋爱,结不了婚,可以随时分手那种。”
“我倒想像你一样,不结婚一个人自由自在。”
“但你还是选择结婚了。”
“是啊,”杨桃沉默一会儿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可能是那些伤已经好了吧,就觉得他还不错,对我很好,他做工程,我就卖我的包子。我俩应该能把日子过好。”
“这说明你很勇敢。当初生下孩子很勇敢,离婚很勇敢,再结婚也很勇敢。我一直努力学习,工作也不敢懈怠就是因为懦弱。心里总是鼓着一股劲,一定要证明读了那么多书能做出些什么。我怕自己被甩出去,被笑话。所以不敢结婚、不敢生孩子,甚至不敢谈一段深刻的恋爱。这次回家才发现,我好像越来越没有作为人的气息。也许,我并没有去往更大的世界,而是把路越走越窄了。”
杨桃很久没说话,或许已经睡着了。肖沫翻个身,背对着她。
“我明天要走了,我已经请假十天,再不回去可能就真的回不去了。你也知道我妈刚去世,守孝期间我是不能参加婚礼的。”
她仍然没说话。
次日,肖沫醒来的时候杨桃已经走了。
她走出房间,家里空空荡荡,孤独感就这样不知不觉爬上了身体。这些天她被亲戚惯坏了,每天都有人来给她送饭、陪她说话,一下子回到原来的生活,她真的害怕自己适应不了。
她煮一个人的饭,热了剩菜,刚准备吃饭,三婶就提着大包小包来了。
“听说你要走,这里有些咸菜、腊肠还有土豆,你带走。家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你别嫌弃。”
“不会,谢谢三婶。”
“到了记得报平安,想开点,好好工作,有时间就回来。我和你妈妈一起生活二十多年,已经是亲人了。你妈真是命苦,也没能享几年福就走了。”
说着还抹起了眼泪。
肖沫上前安慰她,帮她擦掉眼泪,“我一定经常回来。”
坐在中巴车上,车窗叩响,抬起头,是杨桃。
“不打声招呼就走了?”
“我给你发信息了。”
“我们这关系起码得当面说一声吧。”
“你又不是不知道,守孝期间是不能串门的。”
“我们之间哪用讲究这么多,就算过几年我又离婚也不会赖你。”
“我知道,但我希望你幸福。”
“你这大学生会信这些?”
“人有时候也需要些信仰。”
她哈哈笑起来,“你说话我真是越来越听不懂了。喏,这是你最爱吃的拔丝红薯。我今天一早做的,做了这么多年,应该跟我妈做得差不多了。在外如果想吃了我可以把配方发给你。”
肖沫看着透明饭盒里装着的一块块焦黄色红薯,心里涌上一些说不出的东西。
“谢谢。”
“别总说这么客气的话,走吧,到了记得联系。”
发车了。肖沫将头伸出窗外,杨桃一直站在那里向她挥手。以前那里站的是母亲。视线一下子就被眼泪模糊了。车子颠簸着向前,杨桃越来越远,家乡的河越来越远……她打开饭盒,拿出一块放进嘴里,红薯甜滋滋地流进心里,眼泪终于似开闸的洪水奔涌而出。原来她一直喜欢吃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