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叙述》
蛤蟆与幸福秘术
月光隐遁,夜雨呻吟。
纵浪其中。
悲伤在这个节骨眼产卵,他手中的那种幸福,不是我要的。
雨夜兽
没有月光牵绊,适合一个人走。几盏古旧路灯替潮湿黑夜髹上浮光,光是湿的,饱含水分,几乎往下坠落。整个黑夜固然被可辨识的样品屋、敲去半幢的老宅、布着翡翠色野蕨的砖墙、经年穿旗袍的寡妇开的小杂货店及几条往来人影占据,然而,丰润秋雨将它们泡软,慈悲地晃动着,直到可辨识的一切地标模糊了,涣散了,如滂沱雨海上的浮木与枯草,整个黑夜遂恢复它自己——一头挣脱时间刻度与空间经纬、无限狂野的巨兽,自天空降下的雨丝只是它颈项间飘扬的毫毛吧。莹莹,我们从诞生跋涉到死亡,以为走得够远了,只不过在它两节脊骨之间绕行;使尽一生气力屙一堆有血有泪的故事,以为够悲壮了,也不过是它挠痒时爪缝里的尘垢。不接受任何颂辞与诅咒,它自由变身,易形为白昼,以亮丽的光诱引我们打桩造屋、升火举爨,安心地于弦歌中编织情网,企求攫获永恒。每当月亮爬升,它恢复高贵的黑泽,和蔼地观赏在它身上升起营火、手舞足蹈欢唱古谣的人们;却在饥饿时,恣意闯入亮着灯的房间叼食婴儿,或采摘正在梳理记忆的老妇,或子夜时分吹着口哨归家的壮汉……莹莹,死亡对我们而言何等震撼,对它来说如此轻易。人,惯常在悲愤中谴责命运之暴行,因人相信自身为真,信任世界乃人所经营、拓植的世界;可是,莹莹,如果我做一种假设,揣想遍世界恒河沙数的人皆是它在自身发肤上种植的耕物,各在自己的单株上研磨生命、孵育故事,并多情地把经历的欢愉与痛楚记忆起来。每个人磨出自己的光色并与他人的缠绕、辉映,成就绚烂且壮阔的光野。而它,不笑不泪的猛兽,仅能透过蚕食我们而取得每一株闪烁密彩的灵光,它必得逐一吞咽殆尽才能获得完整,让腹内永续地保有燃放的光野。莹莹,这样的假设令人难受,因为,我们无法挣脱它的辖区,它有权啮咬我们,如同我们饥饿时打开自家橱柜选择新鲜蔬果一般,无需歉然。
曼陀罗咒
所以,莹莹,我只是行走。在第一个转弯处,早已人去厝空的院落里,那丛高躺曼陀罗宛如亿年女妖,百手千指地摇晃雪色毒花,形似道士诵咒时摇动的扶铃,密音如水中滑蛇。常在迟归之夜被惊吓,因为月光皎洁时,女妖宛如处子贞静,手中花铃亦如为婚礼盛宴准备,流淌无邪的喜气;若逢酷寒之夜,我疾行转弯,不折不扣撞入她怀里,数盏花铃在我头上互击,倾倒水露,发出叹息似的微音。我抬头,看见不远处高楼边壁嵌着一扇昏黄灯窗,这瞬间的凝聚,静默中浮升惊怖意念,让我必须揪紧衣襟安抚突扑的心脏。她仿佛微启双眸,自高处俯视并以优美手势轻轻逗弄诱魂铃说:“嘘,你什么都没看见,一个跟你无关的人罢了。”啊!一个跟我无关的人必须猝亡或遭遇重创。我嗅闻她浑身弥漫的魔味,贴近那一股饱涨嗜血欲望的勾引而无法举足。她知道猎物是谁,她总是含情脉脉地在猎物背脊烙下诱魂铃图腾让巨兽攫食,而后恢复贞静,把玩分得的礼物——从猎物身上剥下的故事。她收藏它们,秘密梳理这些宛如瀚海般的人世故事,从中品味爱的高音与悲之哽咽,臻于感动。她沉湎于感动时,会羞惭地自萎毒花,却在消退时,为了再次经历而高举窜放的花苞。她需要猎物。
这就是让我惊吓之处。如果行走中不过分耽溺于思索,我总会提醒自己在接近第一个转弯时靠另一边行走,并且故意让思维停滞,不去阅读曼陀罗那永世轮回的咒语。
瘦桥
桥下急溪如宝剑低鸣。
深溪出过人命,一名洇游的男孩、一名壮汉,说不定不仅两条;白昼里,我怎么探看都很难相信如此平和的溪竟有噬人本领,入夜就不同,森森然若闻鬼骚味,好似冥府里的哭河。
桥上小伫,迎面从山峦吹来秋夜疾风,与雨合鸣,如荒岗上的葬队。闭眼,幻觉有一群欢喜小鬼自山巅跃下,于半空跣足狂奔,通过我,嬉闹地拉扯头发,剥翻外衣,偷舔几寸体温,逝去了。然后,莹莹,我远远听到某一栋屋传来欢唱生日快乐的歌声。是的,莹莹,我忽然微笑起来,如释重负,到处有庆祝诞生的欢歌,到处有握拳捶墓的伤心者。
那阵掠夺体温的魅风,无损我仍是一个有温度的人。它们留下秋桂的清香作为回报,香气断断续续于低空回旋,丰富了呼吸,抚慰着思维,遂怦然摇动,仿佛在天地俱焚的绝望中,跌坐,发现竟坐在湿地上,感受有情的嫩芽正株株破土且穿透我的身躯而恣意抽长;又似在割席绝游的静寂里,忽然萌发想念,无涉一人一事,不附着于孟春立下的盟约或霜降日之饯别,因澄净的想念而心湖平安。莹莹,这就是我欢喜在瘦桥上逗留并视之为“实境”的原因了,虽然短暂,却轻易取得化身的自由,彷若我替雨树行走,它们为我伫立;我替秋风沉默,它们代我狂啸。无需挣扎,自然而然。
寻俑之旅
莹莹,我们的记忆惯常保留发生在某一特定时空的情感重量,却让事件的细节在时间流程里消融,近乎泡影——这是站在后来时间里的我们对往昔引起重级伤害之事件的蓄意回避。
莹莹,假设每一年的刻度凝塑一个自己,我此时回顾,将看到数十个容貌雷同、神情迥异的自己分置在已逝的时光中相互推衍而生却又肃然独立。她们之中,少数几个属性欢乐,能够愉悦地与现在的我同聚,以八岁的童音、二十五岁的谈话习惯……与今日之我座谈,所陈述的事件,不管隶属哪一时间刻度,皆因现在的我积极参与,使细节发光、情感跌宕、欢乐延展,莹莹,这是和谐的自我伦理,快乐得不怕天打雷劈。
莹莹,我试过各种听起来合理的解释,但她们依然集体怒斥,讥讽现在的我只是披着华服的髑髅,是媚俗的弄臣,她们的伤口比我口袋里廉价的欢乐更真实。终于,颓然归返。
瘦桥
底绿水流淌,几处浅滩竖起水姜,似一群正在发誓的白蝴蝶,薄香;偶有不知名野鸟站在突出的岩块上,引吭,如朗诵它上辈子写的一首诗,无人听懂,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