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我悬浮在巨大的泳池中央。头顶是剔透的玻璃穹顶,过滤系统低吟着,水是精心调制的蓝,清澈见底,每一寸池壁都光洁如新。消毒水的味道若有似无,提醒着这里的绝对洁净与秩序。我划动双臂,水波温柔地推送着身体,像一种精致的抚慰。然而,这过于完美的澄澈与安静,却像一层无形的薄膜,将我温柔地隔绝在某种真实之外。思绪,不由自主地沉潜下去,沉向三十多年前,沉向山东巨野县田庄镇曹庄村,沉向那些浑浊却生机勃勃的水坑。
我们村不大,池塘却有好几“块”——是的,我们习惯用“块”来形容它们,仿佛它们是土地里自然生长出的水坑,形状各异,大小不一。最大的在村南头,其实是三个小塘勉强相连,算起来有十几亩水面,已是孩子们心中的“大湖”。小的,也就一亩见方,静卧在房前屋后。
这些池塘,是村庄的命脉,也是我们童年的全部乐园。它们绝非仅供观赏的景致,而是身兼数职的“劳模”:旱时蓄水,涝时排洪。村里人家养几尾草鱼、鲢鱼,年底清塘便是难得的荤腥。更“神奇”的是,它们还天然承担着村庄的“消化”功能——生活污水、甚至一些零星的猫狗尸体,最终也常常汇入塘中。池塘的水,从来不是清亮的。春天飘着浮萍,夏天翻着绿藻,岸边堆积着淤泥,水底藏着烂草根和不知名的沉淀物。水色是复杂的黄绿,混着泥土的气息,带着一股原始的、略带腥气的“活”的味道。
可就是这样的水,却滋养了我们最狂野的快乐。一入夏,池塘就成了沸腾的战场。我们脱得赤条条,“扑通扑通”像下饺子一样砸进水里,全然不顾水花四溅时带起的浑浊。憋气比赛,看谁能摸到最深的淤泥;狗刨大赛,搅得水花翻涌,泥浆飞溅;偷摸岸边菜园的甜瓜,被看园的老伯追得满塘乱窜;用破瓦罐捞小鱼小虾,手指缝里都是滑腻的泥腥味……笑声、叫声、拍水声,能把树上的知了都压下去。有时呛一口水,又苦又涩,吐出来,抹把脸,又扎进水里。说来也怪,那时的池塘,容纳了那么多“不洁”,却仿佛有种奇异的净化力。我们整日泡在里面,晒得黝黑发亮,滚一身泥浆,却鲜少听说谁因此闹了病痛。那浑浊的水,似乎裹挟着一种粗粝的生命力,反而让我们像塘边疯长的野草一样结实。
如今,在恒温、无菌、标准化的泳池里,每一次划水都精准优雅。水清澈得能看清每一块瓷砖的接缝。再也没有淤泥缠脚,没有浮萍沾身,没有突然撞见水蛇的惊叫。一切都安全、可控、洁净。我游得很舒服,很放松,甚至很“健康”。可这过于完美的澄澈,却像一面巨大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一种失落。那失落,并非对不洁的怀念,而是对那份与自然、与土地、与伙伴毫无隔阂的、混沌而热烈的生命体验的怅惘。那时的快乐,带着泥土的腥气,混着汗水的咸涩,是直接在泥水里打滚,在混沌中扑腾出来的,是生命最本初的喧闹与欢腾。
岁月无声,如流水般带走了那个泥塘嬉戏的孩童。时光荏苒,将我推向了这方精致却疏离的泳池。我回得去巨野,回得去那个小村,却再也回不到那个能在浑浊塘水里纵情大笑的夏天,回不到那个对“脏”与“净”有着不同定义的年纪。生命的意义,或许就在这看似无奈的前行中。我们告别泥塘,走向更广阔也更“洁净”的世界,这是成长的必然,是生活轨迹的延伸。池塘的浑浊,泳池的清澈,仿佛生命的两极:一极是原始的、混沌的、充满野性生机的扎根;一极是文明的、秩序的、追求纯粹舒适的飞翔。
泥塘早已干涸,或在城镇化中改变了模样。那份在混沌泥水中汲取的、野蛮生长的快乐,却沉淀在记忆深处,成为对抗生命虚无的珍贵底色。在泳池的清澈倒影里,我依然能看见那个浑身泥水、龇着豁牙傻笑的自己。他提醒我,生命的意义,或许不在于永远停留在哪一汪水里,而在于记住那份扑腾的力量,那份在无论清澈还是浑浊的水域里,都要尽力游弋、尽力感受生命律动的勇气与热情。过去的泥塘滋养了生命的根,今日的泳池承载着生命的流,这流淌本身,便是时光赋予我们的,带着些许无奈,却依然值得珍视的旅程。我们终将游向不同的水域,但泥塘深处的喧哗,永远是灵魂深处最响亮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