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6日
早上五点半左右,夜间护工就开灯拉窗帘,天光大亮。夜间护工是个河南籍的中年女人,与我年龄相仿,勤快利落,完全没有白日黄毛女人的拖泥带水,一切都处理的有条不紊,忙而不乱。(白班是早八点到晚八点,夜班是剩下那半轮)这个医院大部分护工来自河南,多是亲戚朋友结伴而来,一起挣钱还互相都有个照应。六点,护士进来给各床发体温计,因为明日要手术,所以还多给我增加了抽血和量血压等多项检查,我被一翻身就嘎吱作响且疙瘩溜秋的床困扰,睡眠一反常态的差,虽然听我抱怨时4床大妈操着宝坻话说:“恁海妹谁好,呼噜声颗不小?!”好吧,您说我睡好我就四舍五入算睡好了吧!
3床大妈说:“我可真是一宿没睡好,一想到要给我放进去一个洋灰疙瘩我就害怕,要是说一次解决问题还行,还得折腾两次,都这把年纪坚决不做了!”大妈年轻时当过生产队长,又是家中长女,小她三岁的老伴平日言听计从,她早年间披荆斩棘,给三个儿子创下了家业,各自买了房子不说,还有多处房产出租,自然一个唾沫一个钉,说一不二。最有意思的是跟我聊天,面对我对她以往丰功伟业的叹服,她略有遗憾:“我给三个儿子的房子是有合同的,房本都是我的名字,他们哥仨当时高兴,要每年给我六千,我心一软就要了四千,现在想起来要少了。”4床大妈大剌剌的插嘴:“要多少是多耶,都是自己儿子,以后还不都是他们的”“那可不行!”3床满脸的远见卓识:“以后等我动不了了,谁照顾我我把钱给谁,经济大权在我手,所以他们现在都对我特别好,最不济我卖房雇人伺候我,我得舒舒服服的走完这一辈子。”话到此处,我对三床大妈的敬仰有如滔滔江水,她对人性的洞彻绝非常人所及。
接下来是术前的一系列检查,由于没有家属陪伴,全部交与分工明确的护理人员,届时专职带领检查的护工,手拿一沓检验病号的名单,逐一询问是否可以行走,如果有困难,他会推你的病床到相应的检查科室,不得不说,我对现在医院的服务想当满意,遥想当年,不堪回首的感觉。于是每逢科目检查,医院走廊大厅就会出现一个有意思的情景:一个身穿工作服的护工,拖着一张病床,后面跟着一队戴着口罩、身着条纹病号服、一瘸一拐慢慢行进的七八个病人,形成一道独特的风景线。(记得我第一次来这个医院看病,回家跟菲说:我在那一点不自卑,大部分人都是一瘸一拐的。菲还笑我幸灾乐祸)总感觉这景象有点像精神病院,被看门诊的病人惊讶瞧着各种不自在,于是尽量远离队列,努力正常行走,还是虚荣心作怪,看来心理建设还要加强。到了检查大厅,病人们做成一排,按惯例讨论一下各自的病情,我和4床大妈挨坐在一起,4床大妈因为长着一张饱经沧桑的脸,于是被其他病区一个脑瓜不太灵光的病人当成了我妈,(说她脑瓜不太灵光,是因为她忽略了我也穿病号服,要是一家两个需要手术的关节病人得背成啥样啊)我于是不厚道的窃喜了一下,小小弥补了我刚才在路上受到的心理摧残。
回来后主治大夫来拍了腿的照片,然后询问手术前谁签字,我大包大揽到自己身上,实在不行就让我女儿来,他问:“你女儿多大?”我信心满满:“快20了。”他立马泄气:“算了,她什么事还得问你,来个大人我还能跟他说说手术注意事项什么的。”检查发现泌尿系统有些问题,于是他又拉来了泌尿科医生,吃了消炎药,六点再检测出了结果方能决定明天是否能手术,我外行地思忖,我要做的是左侧的股骨头,右肾有问题为啥不能手术捏?当然现在遵医嘱是不二选择。
7床来了一个在养老院工作的大姐,面孔黝黑嗓门大,估计是工作环境造成的,放着抖音,跟着里面的视频悲欢离合着,盼着她好容易戴上耳机,却开始唱变了调的感觉应该是耳熟能详的歌曲,令我哭笑不得,但考虑到她旁边的六床刚做完手术也没抗议,我默默的戴上耳机,看陈丹青的《局部》排遣郁噪。
8床大妈是哭着来的,显然平时在家被宠溺惯了,举止优雅,穿着大方。以前做过一条腿的膝关节置换,现在被女儿送来做另一条腿,怕打针、怕疼,据说在走廊抱着女儿不肯撒手,女儿哄着劝她,治好了腿才能带她去旅游,吃香喝辣,她跟我们盛赞孩子孝顺,去年辞职伺候走她老伴,想带她出门散心。大家也是一通抚慰,好在大妈性情中人,比较听劝,不大功夫就嬉笑如常了。
我掂了掂暖壶,呼唤黄毛:“张姐,麻烦帮我打壶水。”黄毛:“这应该是夜班的事。”然后继续给新病号展示手机里的美照,看着我脸上渐渐浮现的怒意,4床大妈说:“你快帮她打一下。”7床大姐因为有类似的职业素养,也随声附和,黄毛这才不情愿的拿起水壶,打好后重重地塞到床头柜的凹槽里,头也不回的离去,让我一句谢谢消散在空气中。
今天的高潮是3床大妈的手术,一大早老人就拒绝了一切检查,说就准备保守治疗了,惊动了主刀大夫亲自来劝说,大妈执拗:“我不想换那个洋灰的,要开两次刀我不干!”大夫是个个子不高,貌似50多岁的中年人,大概很少碰到这样的病人,现在大多数病人都排着队等他给做手术,(这个年纪正是人气最旺的时候,技术精湛,年富力强)她却临阵退避,关键是老人光顾协调家里人等的千丝万缕,独独忽略了:谁也没给大夫打电话。大夫跳脚,发出灵魂三问:“谁跟您说要换洋灰的了?你们为什么不问问我?我给您做手术,昨晚到十点你们家属为什么没有一个人给我打电话?你们有我电话啊!”(我在旁边有点想笑是不是不好)老人应该此时还不想出卖“洋灰助理”,但不做手术是肯定的。大夫又气又急,在地上转圈犹如困兽。可以理解手术台是排好了的,准备工作也做完了,这种失落的心情的确难以言表。但病人不愿意也不能强行麻翻手术,于是最后商议老人出院,回家附近的医院住院输液消炎,总算是平息了这桩不大不小的风波。
明天做股骨头手术的排队去给自己签字,听大夫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讲解术前术后注意事项,口罩时不时从鼻梁上滑落,他敷衍的往上提提,我们之间距离应该大于1米5,就这样吧。病人一共三男一女,基本都是五十上下,其中有一个和我同龄的病人,说曾经住院三个月保守治疗股骨头,但收效甚微,还是要最后手术解决,让我欣慰没有消耗更多的财力时间。假体材料是陶瓷的,没有传说中的菜单模式,纷纷签字离去回到病房,晚餐已凉。
为保险起见,主治大夫晚上又给我加了肾部CT检查,这个必须家属签字,只好有麻烦亲生同学J开车拉上菲,火速赶往医院签了字。确实关键时刻见真情,在这里给J一个大大的拥抱。
这次CT检查是躺在床上去的,因为要输液,CT室的女大夫人美且温柔,令人如沐春风,全程体贴周到。回到病房已经熄灯,我小心转动身体,尽量不发出声音,床板依然硌得我浑身生疼。(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