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梦里的我徘徊在一条有很多小摊的马路，小摊上摆满了连带着玉米壳煮熟的糯玉米，堂弟就在某个摊前挑选着，时不时抬头冲我笑。
我像个碎碎念的唐僧不停跟他说话，可他至始至终都没跟我说一句话。梦醒之后，我躺在床上竟无所适从。
大伯父和大伯母并不是我的直系亲戚，只是同为一个姓，又是近邻，所以两家的关系很是要好，多少有点沾亲带故的意思。他们生下女儿之后便没能再育，没有儿子的遗憾一直笼罩在他们贫瘠的思想。
许是上天垂怜，大伯父在深山打鸟时带回来一个男婴。据说当时孩子身上全是蚂蚁，嘴唇干裂发紫，屁股被屎尿刺激得红疹遍布，糜烂不堪。孩子已经哭不出来了，被大伯父带回家细心照料了一个月，才哭出第一声。
这就是我那可怜的堂弟，生来便遭遗弃的堂弟。大伯父和大伯母对堂弟疼爱有加，也从不跟越渐长大的堂弟说他的身世。
可到底是有那么几个爱嚼舌根的货色，对着堂弟摆出一出语重心长的模样，变着花样把堂弟唬得一愣一愣的，让他萌生出寻找亲生父母的念头。
这可把大伯父和大伯母急坏了。一是担心人家不愿意认，二也不甘心养这么大的儿子平白拱手相让。可堂弟铁了心要去找，还说一定会回来替二老养老，大伯父这才同意他去。
当初发现堂弟的深山，位于两个村落中间，既然不是我们村的，自然要先去另外那个村里寻找线索。
线索很快就找到了，在闭塞的乡村里想打听谁家扔了孩子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因为屡见不鲜。就这样，堂弟在大伯父的陪同下找到了他的至亲。
那家人估计没想到，扔到深山任凭自生自灭的孩子，在十余年之后还会好端端站在他们面前，不但生得一幅乖巧帅气的模样，还愿意回来认祖归宗，这不得不叫他们捂嘴偷笑。
可堂弟只是磕了个头，礼貌地喊了声“爸、妈”，之后就叫上呆傻的大伯父连夜赶了回来。彼时，堂弟才十一二岁，却是比同龄人更来得懂事。这一路，大伯父是哭着回来的。
我和堂弟总是一起上学放学，我的书包总挂在他瘦小的肩上，而我，总是把家里好吃的好玩的跟他一起分享。
我们常常一起去地里偷别人家的红薯和黄瓜，遇到桃子成长的季节，还会把那些熟的不熟的桃子连枝丫一起折回家。如果有追狗，堂弟总是把书包一甩，随手捡起树枝或者直接拔起玉米杆，对着狗子就是一顿猛打。
而我，总在狗子落荒而逃的哀嚎中开怀大笑，并拍拍堂弟身上并不存在的落尘，用孺子可教的眼神欣慰地看着他。
我以为堂弟的未来是光明的，可随着他一意孤行的辍学，好日子似乎离他越来越远了。
堂弟先是交上了一群社会朋友，抽烟喝酒毫不避讳家长。大伯父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可突生叛逆的少年沉浸在自以为成长的故事里不肯醒来，大伯父只好对着大伯母无声叹息。
后来发生的事情有些失控，当从别人口中听到那些荒唐事，我前所未有的震惊。
堂弟换了一辆又一辆山地摩托车，每次都是摔得惨不忍睹，车如此，人也如此。他开车就像跟飞机赛跑，油门轰得老大，排气管的黑烟能把一只白狗熏成黑色。堂弟在那呼啸而过的快感里一次又一次受伤、愈合、再受伤。
在受伤不能骑车的时候，堂弟成天坐在饭桌前喝酒，杯子嫌小，换成小碗，一碗接一碗，似乎要喝到天荒地老。觉得自己喝不过瘾，拄着拐杖一瘸一拐摸到别人家继续喝。
堂弟就这么恶性循环着，大伯父和大伯母急得头发都白了，想让他安心找个媳妇儿。可他这吊儿郎当的模样，但凡有点眼力劲儿的姑娘谁会愿意？
记得有一次在城里相遇，堂弟瘦得不成样子，半拖着受伤的右腿缓慢地走在人行道上。皮包骨的脸颊上突兀着两个深陷的眼眶，眼白也混浊不清，曾经让我十分喜爱的红润薄唇变得干瘪无光，整个的颓废衰样。
我有些不敢认，还是他先叫了我一声“姐”，我才从错愕中回过神来，问他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他有些不好意思，摸摸衣角咧开嘴冲我笑。
熟悉的动作，熟悉的笑容，可那份陌生感却生生淹没了我。我想让他学好一点，想让他懂事一点，想让他正经一点……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一句“要好好的啊”。
我突然就红了眼眶，那个意气风发的男孩呢？那个听话乖巧的男孩呢？那个阳光温暖的男孩呢？
都走远了，都消失了。
听到堂弟离开的消息时，我始终不愿意接受，一如当初老爸去世时固执地不愿面对。我不愿知道他的死因，不想听到有关他的任何消息，可他们不想让我好过，我还是从别人口中被迫听到了他荒唐的今生。
听说他又换了一辆车，听说他被小车追尾断了一条腿，听说他被人甩了，听说他一直喝很多酒，听说他卖车偷车，听说他吸毒，听说他酒精中毒精神错乱……
我那可怜的堂弟，才二十出头就潇洒西游，让大伯父和大伯母白发送黑发，好不揪心。他这短短的一生，多舛又流离，实在是没过过什么安稳的日子就这么走了。
我告诉自己这是假的，只是梦而已，我经常做梦不是吗？我还梦见自己死了去找喜欢的风景去了不是吗？
可眼泪还是不争气，在无数次想起堂弟的时候难以自持。为着如梦的点滴，为着凋零的生命，为着短暂的人生。
闻着玉米清淡香甜的味道，我忽然就醒了。窗外的护城河仍旧流淌不息，白日静默的流水声忽然变得嘈杂不堪，扰得我再无睡意。多么真实的梦境啊！如果真的只是梦，该多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