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天,我发现,小刀住在我的嘴里。
我不知道小刀是什么,小刀也不知道。那天,我听到有人在说话,周围的人,却都没有听到。
然后小刀说,别找了,我在你嘴里。
具体来说,小刀住在我右边的牙床上,第二臼齿和第一臼齿之间。一直以来,这个齿缝都是我的心病。
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人命啊。
我问小刀,你是谁。
小刀说,我不知道,我没有名字。
那……你是什么?
小刀说,我不知道,我没有同伴。
好吧,你从哪来。
小刀说,从另一个人嘴里。谁让你在火车上张嘴睡觉,我搭乘你旁边乘客的口水,顺利抵达你的嘴里。
我本想问,那个人是男是女,高矮胖瘦,最重要的是,是不是帅哥。不过想了想,还是算了。万一是个猥琐大叔,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我牙疼一定是你害的,我恨恨地想。
不是的。小刀很委屈,你的牙缝太大了,跟我没关系。
我发现和小刀交流,不需要语言。
很多时候,我都一个人默默地坐在角落,和小刀聊天。和小刀聊天,语言的障碍消失了,很轻松。
你没有名字,我帮你取一个吧。
小刀漫不经心地说好,或许对他来说,名字没有意义。
我说,你知道吗,历史上有个有名的爹,叫老子。现在很多人自称老子,都是学他。那个名老子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萧呵!寥呵!独立而不改,可以为天地母。吾未知其名,强名之曰道。”你看,不知道叫啥,不知道多大年纪,就叫道吧。你那么小,就叫你小道吧。
说完,我自己先笑起来。你是天地之母呢,哈哈哈哈哈。
小刀气鼓鼓地说,你糊弄鬼呢!我不知道道,还不知道小道消息了?别提老子,老子比老子还老呢,太难听。
最后我们各让一步,改了个字,叫小刀。牙疼是一把钝钝的小刀嘛。
我问小刀去过哪些地方。小刀说太多记不清了,世界各地,都走过。说着,他长叹一口气,说还是中国好,中国的菜,最好吃。就是油烟太重了。小刀不喜欢油烟,说油烟会损害他的健康。
小刀的口味,对我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他喜欢吃素,什么藕片、土豆、莴笋等等。卡在我牙缝里的部分,由小刀负责消灭。吃素的时候,我从来不会牙疼。
小刀不喜欢吃肉,每次吃肉,小刀都缩在牙缝里发抖。我的臼齿,跟着发抖。
我的心也跟着发抖,牙疼要人命啊。
我很想知道,小刀有没有住过名人的牙缝,比如我男神郭嘉之类的。那些改变历史走向的大事,小刀有没有参与。
小刀叹气,那么久远的事情,不记得了。
我发现,小刀的记性,不怎么好。
小刀记得最清的事情,是在伦敦。他说是好多年前的事,总有好几十年吧。伦敦的大臭雾,笼罩了一切。他在不同人的嘴里,疲于奔命,终于逃离了伦敦。
不然你就见不到我了。小刀说,我差点死在那里。
我说,那是1952年吧。小刀不耐烦地打个哈欠,说不知道。
后来小刀去了洛杉矶,他说在那里,逃亡也并不容易,好像有很多老年人死于呼吸系统衰竭。
总之还是逃出来了啊,是吧。小刀笑着说。
我说,那大概是1955年。小刀不置可否。
我问小刀,知道我们哪一年认识的吗?
小刀说,你当我傻啊,2010年,我连你这几年看过的牙医名字都记得。
我让他说来听听,小刀沉默了。
2016年年底,《你的名字》上映,我和小刀一起去看了。
爆米花吃完之后,小刀在牙缝里哭了。我的牙又疼了起来。
我笑他多愁善感,他没有反驳。
散场后我们走在回家的路上,小刀说他要走了。
为什么要走?我的牙缝太小,容不下你了么?我从未想过小刀有一天会离开我。
小刀说,这个城市的空气,越来越差了。再不离开,我会死在这里。我不想离开你,但也不想死。
小刀说,我知道,我的记性不好。离开你之后,我一定会忘了你。
我站在行道树下,看着树叶飘落。落叶上蒙了一层灰尘。小刀在我的牙缝里抽泣。
小刀的抽泣突然变成了嚎啕大哭,我从没见过他如此失态。
他说,真羡慕泷和三叶,即使忘了对方的名字,依然有着产灵的羁绊,茫茫人海中,还会再次相逢。
而他自己,不停地希冀每一次重逢,却从来没有重逢过。
他不记得那些人了。
但那些人,会记得你。我说。
是啊,小刀说,我知道,你们会记得我,而我现在,只记得你。再过不久,我就不再记得你了。
但我会记得你。我抬头看着路灯,光柱中无数颗粒旋转飘浮,像点点繁星。
我会记得你,我会等你回来。我说。
希望我还会回来。小刀说。
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天晚上,我没盖被子,顺利地感冒了。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车站。这个车站,有巴士去往高原。
我和小刀一起去过高原,他喜欢那里的空气。
站在车站门口,我不停地打着喷嚏,还有点头晕。我想,这次感冒,有点严重。
小刀没有跟我告别,但我知道,他走了。
我的牙毫无征兆地疼了起来,不管吃荤吃素,都疼。
我去看了牙医,小刀不记得的某一个牙医。
牙医填补了我牙间的缝隙,却填补不了我心中的缝隙。我在等小刀,而小刀不会回来。
偶尔,我会路过那个车站。我会停下脚步,看看灰蒙蒙的天,摘下口罩,张大嘴吸上几口气。
起风了,我想,也许有一天,小刀还会回来。
我会告诉他,那是1952年,1955年,还有,201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