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儿子沈宇咧着嘴从摩托车上下来,沈三娘就知道这回成了。
以前哪一次相亲回来,不是黑着脸,就是垂着头,哪有这回笑出后槽牙的?
1
“宇子,快说说怎么样?瞧你那开心样儿!”沈三娘在围裙上擦着手,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沈宇憨笑着挠挠头,嘴里虽然没说什么,眼中的神采早已出卖了他。
沈三娘乐了,捶打着酸胀的老腰,接过儿子的摩托车帽,扯着他问:“女方怎么说?能定下不?”
“嗯,她也,满意吧!”沈宇的声音兴奋中还夹杂着别的味道:“她说不用订婚了,直接结婚就成。不过彩礼要二十八万,还得把房子装修一下。”
二十八万!这对一个普通农村家庭来说,不是个小数目。何况还要装修房子,这一动手就是上十万。
还有婚礼、五金等花费,一趟水下来没个五十万只怕搞不定了!沈三娘脑子里一划拉,就感觉心尖儿发颤。
再看看年近三十还单着的儿子,她一咬牙,只要能娶上儿媳妇,就算要花大价钱,她也认了!
2
说起这个儿子,沈三娘可谓吃尽苦头。
当年她嫁给沈家老三时,第一胎生了个女儿。按照当时计划生育规定,再生一胎无论男女都得结扎,就不能再生了。
可养儿防老和继承香火的观念已经深入人心,没生儿子,在当地是叫绝户,死了都不能进祖坟的。
特别是沈家两个嫂子都生了男孩,让沈三娘觉得自己要是生两女儿,不说在村里,就是在妯娌面前,也抬不起头讲不起话。
在这种压力下,为提高命中率,她曾因吃生男孩的偏方药中过毒;用苏打水冲洗阴道引发过炎症;甚至为按生男生女月份表严格操作,闹过夫妻矛盾……
而且每次怀孕后,她都用尽办法去做胎儿性别鉴定。
那时监管没这么严厉,一些私人诊所和黑心医生收了红包,都愿意隐晦地提一嘴,比如说你家宝贝穿粉色衣服好看、这孩子适合打篮球之类,让孕妇去猜话里的深意。
很不幸,沈三娘连怀七胎,都是爱粉色的小宝宝。只是这些可怜的孩子,根本没有机会去看这个世界的颜色,就化成了一滩血水。
这样一次次流产,严重影响到沈三娘的身体,医生提出严重警告,说她的子宫壁已经很薄了,再这样流下去,以后还能不能还上都是个问题。
也许是老天垂怜,沈三娘在怀上第九胎时,检查出来是个男婴,这让盼子心切的沈老三夫妇激动得热泪盈眶。
为了保证这个男胎能顺利降生,沈三娘按照医生的嘱咐卧床静养,终于熬过孕期。
在生产时,她又经历了产后大出血切除子宫,总算是拼了老命顺利生下儿子。
看着小家伙那耀眼的生殖器,她眉眼含笑走路带风,感觉呼吸都顺畅了。
不知是沈三娘身体太虚,还是孕期营养没跟上,这个取名沈宇的孩子并没有希望中的强大,瘦瘦小小的一团,抵抗力也很差,不是咳嗽发烧就是拉肚子,沈老三夫妇只好带着他三天两头跑医院。
有子万事足,沈三娘把儿子当成心头宝,加上他体质差需要更多的照顾,因而两口子对他的宠溺,真的到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的地步。
江宇十岁以前都没自己吃过饭,都是父母喂的。小学三年级以前,他上下学从来不要走路,都是父母背着去。
那个年代,农村的孩子都是放养的,三四岁就能做简单家务了,读书也是自己走路去,根本无人操心的。
沈家这样追着喂饭、背着上学的画风,在村里可谓独一份,惹得老辈都戏说沈宇是太子爷,以后只怕要当皇帝的。
沈三娘不在乎别人异样的眼光,这是她九死一生生下的宝贝,自然怎么疼都不够。
大树底下好乘凉,有父母姐姐呵护,沈宇万事不操心,为人处事像只畏手畏脚的鹌鹑。
反而是女儿,自小就门儿清,知道要想不和母辈一样早早嫁人生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过一辈子,就得好好读书。
她和村里很多女孩一样,因为性别,在家庭乃至整个大环境中,得到的爱与温暖相对要少很多。她们深刻地意识到,读书成了寒门女子的唯一出路。
于是那时的学校有了一种奇怪的现象,越到高年级,女孩的成绩相对更好。
反倒是那些集万千宠爱的男孩子们,大部分是混日子,能上到高中的已经不多了。
这样一来,像沈三娘女儿一样会读书的女孩,都努力考上大学,跳出了农门。
那些天赋差点的,也大都出去打工,在大城市生根去了。
3
这样一来,农村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到沈宇们适婚时,当年不顾一切生下的儿郎们,成了娶妻困难户。
那些有钱有能力的人付了高价彩礼,陆续娶上了亲。剩下那些平庸的男孩,就成了“齐天大剩”了。
沈三娘一直觉得她的儿子是天下最完美的男孩,只有漂亮、温柔、贤惠的女子才配得上。
可理想和现实的差距岂止天堑,随着相亲一次次失败,沈宇的年纪越来越大,沈三娘眼看着村里的单身男青年越来越多,妯娌们有意无意的风凉话割着她的心,只好一咬牙,把标准一降再降,从年纪要小到未婚,最后降到只要能生孩子就行。
这一回,媒人介绍的是她家远房亲戚的女儿,名叫骆梅,和沈家相隔二百公里。
骆梅才二十八岁,就已结过三次婚,生过两个孩子了。
不过媒人说她长得好看,孩子又都给了男方,完全可以当成未婚的来处。
沈三娘想想也是,现在的男女处几个对象也正常,只要骆梅年轻还能生就行,再计较,只怕是三茬儿都割不到了。
这样一想,她叫沈宇先去见见,看看骆梅什么意思,别剃头挑子一头热,自讨没趣。
谁知沈宇一见骆梅,立马被她那娇俏的外貌所吸引,骆梅也同意和他交往,还把以后的计划也定下来。
沈老三是个泥水匠,每天在工地上暴晒,也是靠天吃饭。沈宇从小娇生惯养,根本吃不了苦,打点零工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沈三娘的身体也是老鼠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家里生活开支人情往来,哪样都要钱。加上前几年才翻修了房子,主体是建好了,就是手里没钱才没装修的。
女儿在城里工作,也是贷款买的房与车,根本无暇顾及娘家。
虽然觉得骆梅的要求有点高,可看沈宇满心欢喜,沈三娘想着这是儿子下半生的幸福,也就只好忍痛接受,立马四处去借钱。
房子要装修,家里事多沈三娘一个人忙不过来,沈宇把骆梅接了来帮忙,就这样住在了沈家。
装修请的是村里的老耿,老耿带了几个人一起干,其中就有他儿子耿明强。
耿明强比沈宇还大两岁,家境比沈家强多了,可他个头才一米六多点,又比较瘦,站在那比个娘们还单薄,因而也没娶上媳妇。
和木讷憨厚的沈宇不同,耿明强虽然皮相不咋的,却是说段子的高手,随口一说就惹得众人笑出眼泪来。
年青人爱热闹,沈宇和骆梅守着装修师傅转,也不会帮沈三娘做点事,常常饭菜上了桌还要沈三娘喊,才会过来吃。
4
骆梅没来之前,沈宇还会帮着沈三娘干点活。她来了之后,他就只顾围着她转了,哪里还有工夫管老娘忙不忙?
开头几天沈三娘还强忍着,可家里事太多了,她腰痛的老毛病又犯了,痛得身子弯成一张弓,走路都费劲。
听着骆梅的欢笑声,她心里很不舒服,感觉这新儿媳妇真没眼力劲,又不好明说,只得一面叫儿子来做事,一边旁敲侧击敲。
沈宇历来懒散,对繁琐的家务本来就没有兴趣,又一颗心吊在骆梅身上,对老娘的呼唤就更不耐烦了。
骆梅一来,儿子就开始唱反调,这让沈三娘心里很不舒服。
为了这场婚事,他们老两口求爷爷告奶奶到处借钱,做低伏小受尽白眼。可这两个小的根本不知艰苦,没有半点体贴心,叫她怎么不生气?
沈三娘一个农村妇女,没什么花花肠子,有什么都写在脸上。骆梅看在眼里,不免跟沈宇抱怨,说婆婆对她甩脸子。
沈宇本就是个没主见的主,一边是父母,一边是未婚妻,他这夹心饼左右为难,只好做闷头葫芦。
倒是耿明强总安慰她:“嗐,你一个貌美如花的小公主,跟这农村小老太太计较什么!实在不喜欢,结了婚把家一分,各过各的就是!别生气了,一生气就不的看了,不是有首歌这样唱么:你笑起来真好看……”
耿明强说着唱了起来,引得骆梅破涕为笑,怨气也随风而散。
好不容易熬到结了婚,沈三娘又有了新的担忧:骆梅一直和沈宇同居,肚子怎么还没动静?莫非有什么毛病?
有天吃饭时,她隐晦地提了一嘴,骆梅不高兴了,脸一沉说:“谁有毛病?我看你才有毛病,你们全家都有毛病!”
她说着把筷子一摔,一扭屁股上了楼,把房门摔得山响,把屋檐下的燕子都震飞了。
沈三娘气得声音发颤,嘴唇抖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眼泪扑簌簌滚落下来,这哪里是讨的媳妇,分明是讨了个娘娘啊!
撕破了脸,骆梅提出分家单过。
沈三娘不乐意,两个妯娌都娶了媳妇生了孙子,也都没分家,村里好多一个儿子的,也是吃的大锅饭。
自己也就一个儿子,才结婚就要分家,这不是存心叫人看笑话么?!
更气人的是,这样的无理要求,沈宇居然闷头吸烟不反对!这不是娶了媳妇忘了娘么?
想到那一屁股债,沈三娘交了底:“既然你们一心要分家,我也拦不住,不过为你们结婚借的钱,可不能全要我们两个老的负担,你们得负担大头才行。”
5
沈三娘把账本搬出来,要沈宇承担三十五万外债。
三十五万!骆梅的脸色由粉白涨血红,又转为青灰。她盯着沈家人看了半天,哇的一声哭着跑了出去。
沈三娘以为,不是给了骆梅二十八万彩礼钱么?加上婚礼上收的礼金,凑三十五万应该也差不了多少。
倒是自己承担的十万,还真不知拿什么去还呢。
沈三娘哪里知道,骆梅弟弟要结婚,彩礼一转手给弟媳娘家了,骆梅一分都没落着。
再看沈宇这掂轻怕重的怂样,只怕混个温饱都难,叫她上哪凑这么一大笔钱去?
贫贱夫妻百事哀,有这三十五万巨债压着,骆梅像漏了气的热气球,整个人都蔫了,对沈宇也再没有之前的热情。
沈老三夫妇天天削尖脑袋想着怎样赚钱,沈宇每天被老爸押着去工地帮忙,感觉都要累脱皮了,谁也没那心思去哄骆梅。
家里呆着没意思,骆梅就往外跑,她在这边没什么朋友,只好去耿明强家玩。在乡下,大家没事都喜欢相互串门子,沈家人谁也就没在意。
直到有一天天都黑了,骆梅电话不接人也不见踪影。
沈三娘一边埋怨一边叫沈宇去找,沈宇在工地上累了一天,全身都是泥灰,想回房先洗个澡再去。
进屋看到写字台上放着一张纸,他顺手拿起来一瞧,上面赫然写着:沈宇,对不起!我和耿明强走了,你自己保重!
沈宇感觉脑子嗡的一下炸了,骆梅这是什么意思?和耿明强跑了?
他打开柜门,骆梅的衣物,连同她那个特大的行李箱都不见了!
窗玻璃上鸳鸯蝴蝶的剪纸,还鲜艳如初,他的新婚妻子,却成了别人的女人!
沈宇一声哀嚎,蹲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哭声在寂静的山村回荡,像孤雁哀鸣。
沈三娘听到哭声跑上来问怎么啦?
沈宇委屈巴巴地把纸递给老娘,沈三娘一看,自己娶的媳妇竟然跟别人跑了,这还了得!
6
“你个没用的东西!连个堂客都守不住,还哭个屁!走,去耿家讨说法去!”沈三娘嚎了一嗓子,如一头发怒的猛兽,扯起沈宇朝耿家冲去。
她一进耿家,就瞪眼叉腰吼道:“耿明强你个王八蛋!你给我出来!”
“你们干嘛?”正在吃饭的老耿夫妻不明就里:“强伢子今天去长沙玩了,你们这是……”
“看看你教的好儿子!”沈三娘把骆梅留下的信拍到老耿脸上,顺带一把掀了桌子。桌上的碗筷叮里当啷碎了一地,汤汁四溅。
老耿不相信儿子会做这样的损事,忙给耿明强打电话,那头半天才接起,承认和骆梅在一起。
耿明强也不含糊:“爸,小梅已经怀上我的孩子了,你们要接受,我们就回来,要不接受,那我就带着小梅和孩子浪迹天崖去!”
耿明强的话清楚地传来,老耿没想到事情会这样,为证清白,他还把电话开的免提。
沈三娘听了个明白,抄起门后一根扁担乱扫乱打,要耿家交人:“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家强伢子连个畜生都不如!”
打斗声哭喊声惊动四邻,大伙儿跑来劝架,有人小声嘀咕:“早就看出强伢子跟骆梅有情况了,我还看到他们好几次一起去后山小树林呢!”
闹到最后,耿家只好报了警,经过调解,老耿赔了沈家一笔钱了难。
虽然亏了钱,可解决了儿子的终身大事,老耿还是很开心。邻居们都笑他是时也来,运也来,讨个婆娘怀肚来,赚大发了!
沈家尽管用这笔钱还了账,可那份屈辱却让沈三娘抬不起头来。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受尽磨难生下的儿子,会连个堂客都讨不到守不住?是万恶的高彩礼恶俗害人,还是耿明强之类撬墙脚的人太坏?或者是骆梅这种女人根本就靠不住?
她想不到的是,人为地为胎儿性别做出取舍,本身就有悖常理,破坏了自然与均衡。
因果循环,三十年前,大家为生儿子,冷漠地一次次扼杀女婴。三十年后的今天,年轻男人又开始争夺女人。
曾经有多嫌弃,现在就有多珍贵,这是多大的讽刺啊!
时代一粒灰,落在普通人头上就是不可承受的大山,村里的沈宇们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脱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