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有男人,女人带着自家孩子找上门骂。这还了得,本地人被外来野种欺!
那些败将们惯会找家里大人出头,算后账,非得亲眼看见母亲打自己的孩子,才心满意足离开。
父亲母亲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在上学路上挨过多少无辜的打骂。只因为他们是外来户。他们任性。不懂事。不能承担一点别的孩子的讥笑和“依仗门框势”的故意挑衅。
那些孩子不准他们走自家门前的路。好事的二流子们常吓唬他们,调唆那些孩子抢他们的书包,抢他们的东西。
那些孩子以此为乐,有恃无恐。
他们不愿父母亲知道这些,怕父母亲伤心。
那个断了一条胳膊,铁青脸色,有着死羊眼的人把小丫堵在女厕所里,从裤裆里掏出他的东西,吓唬这小妹妹。他像个幽灵,总能准确知道小丫走哪条路去上学,走哪条巷回家。他总能突然出现在哪个转角拐弯处,冷森森地哑着嗓笑。
小丫怕极了。不敢上学,不敢回家,不敢对任何人说。她才七岁。她牢牢记在心,那人一脚踩死小鸡仔,鸡屎,鸡肠噴出,那人冷森对她哑笑的样子。
小丫在七岁开始逃学。她刚上小学一年级,才半学期,她就逃学。翻过山,想逃走。想离开这一切。想了一辈子。她的老师是那死羊眼的亲姑。她被恼怒的父亲打尿了裤子。她被推进山脚下一个坑里,父亲做势要活埋她。她哭,哭得夜色撕心裂肺,她拼命往上爬。大哥哥跪求父亲饶了她。小哥哥只在一边看,无动于衷地观看。后来,也会拿这事刺激她,让她好好上学。
小丫胆颤心惊地去上学,去受因为逃学而受的罪。她独来独往,没有谁愿意和一个逃学的孩子玩。在七岁那年的暑假,小丫独自玩时,被兜头套进一个黑布袋。那是一九八一年,百废待兴的慌乱年代。
天可怜,瘦小的孩子使劲抓,用牙咬,手指淌血,牙咬掉两颗,她居然把布袋抓咬出一个洞,够她伸出头,伸出肩,伸出胳膊,爬蹬出布袋。她跑。往山上跑。不知山上也许更危险地跑。
人们常提影视里死于非命的人物的一个大漏洞,明明可以往人多的地方,明亮的地方跑去躲避危险和伤害,为什么非得往绝路上飞奔?
恐惧,当恐惧充满全身每一个寒毛孔,每一条思维,你会往山上,往黑暗里飞奔,越黑越暗越觉安全地往死里奔。这许是返回初人的本能。起初的人来自混沌,千真万确。
父母亲不知道小丫凭自己之力,躲过了邪恶的人的让他们从此生离或死别的阴谋。这情感粗糙的爹娘,见嘴手带伤有血的小女儿,以为她玩疯了,训斥了她几句。她不知为什么,什么也不说。不像七岁的孩子。她倒头就睡。
她有了自己的孩子后,总能准确感知即将到来危险,总能隔着房间,隔着路,隔着街,隔着山水,及时赶到,一次次使孩子幸免于难。这让人惊奇。
她爱孩子,就像爱自己,爱自己孤冷惧怕的童年。
她的爱让长大的孩子沮丧。这个母亲都能知道孩子下句话要说什么。孩子觉得自己像透明人。他层层封闭自己,给自己加密,手机,电脑。
他不知道他的母亲不需要那些,就能知道他。他的母亲有着疯子一样的慎独和敏捷。这让他的母亲为自己感到害怕。
她常能在人群里感到戾气和凶气。她小声对丈夫说,那两个人杀过人。不满她又开始无凭无据胡说八道的丈夫惊愕地看见包抄过来一群人,疾速抓住那两个,手一铐,头一蒙,往无声驶过来的警车里左右一塞,飞弛而去。干净利落,前后不过分把钟。行人这才恍然。纷纷打听,议论。
丈夫无语,妻子小得意而大伤悲。她不愿逛街。她觉到出门让她满身不舒服。这里,那里,到处的气味,气息。让她烦躁,压抑,寂寥,害怕。
大姐姐和小哥哥性格日益懦弱,逆来顺受。她们埋头努力读书,想找条出路。
孩子们没有电视机,但他们有个袖珍收音机。有个有着传奇家事的母亲。
他们听评书连播和电影故事。
听单田芳,刘兰芳,杨联元。听《简爱》,《悲惨世界》,《乱世佳人》。也听《小喇叭》,《星星火炬》。
当卡朋特的《昔日重来》再次响起,泪就满了。倍加感怀曾经沧海人事里的那份深邃与凝重。安静和宽容。
冬的夜,常是四个孩子和母亲在灶房,围着火塘烤手,烤脚,烤地瓜,烤花生,烤玉米粒。
这火塘是灶房中一个凹下去的浅坑。投入一把枯树叶或一枝松柏,便“訇”地大大一燃,十分有趣。把凉的或为雨雪湿透的脚往那热灰伸搅,那温软细柔的熨帖,抚得心平得不得了。
母亲常一边缝纳着哪个孩子的衣裤,一边讲给孩子们听那个外祖父的许多机智勇敢的故事;也讲那几个闯关东的舅舅们的故事;还有那个历尽艰辛,爬火车,讨饭,北上京城告官,讨回公道的三妗子的故事和为追红颜辞家别母,直渡台湾的二舅舅的故事。
那些复述的故事中亲人们的豪悍品格,坚韧耐性,浪漫情怀,起起落落的悲喜,像是动人传奇,尽在脑瓜里形成一些英雄横槊,山高水长,望尽天涯路的无限想往。“弓刀夜月三千骑,灯火秋风十万家”,心腔里辽阔着豪迈和小小的“落日孤城隔水看”的寥黙。
感谢母亲,感谢那些发生过的生动过去,感谢围着火塘的暖暖冬夜的时光。
灶房除去一切用以厨事的器物,还有一些属于孩子们的宝物:光溜的腊木条,削制的木刀木剑,小铁罐,小钩子,铁环,皮筋,烧制的泥娃娃,泥鸡鸭,全放在灶门后的木架里。
坐着木墩子,一边拉本地人不易见的会“呱嗒嗒”叫的风箱,一边看火活活燃着,时不时“吼吼”笑,叫人快乐。最为快意的是:把泥捏的小玩意塞进灶里烧硬;用烧红的铁丝悍接断畔的凉鞋,在玩具上烫钻出个眼;凿刻削磨宝剑,飞镖,陀螺,极是方便应手,且不会因削得满地木屑而挨母亲的骂。
山前脚下有驻军营房,每日都可听枪“哒哒哒”响的声音。落日时节,军号声声扬,听来格外有种“黄昏鼓角”的气势。
孩子们常趁军人吃饭,休息的当空,去营房练靶场,捡拾射落在泥土里,角缝里,壕沟里的空弹壳。那东西能卖钱,能磨制小哨子,还能被大哥哥花了大半月的时间做成一个精巧的小排萧,放唇下吹起来,惹许多人看。
真不知他如何学来这等本事!大哥哥简直就是个奇妙非凡的人。
会蒸馒头,烙煎饼,包饺子,还会画画。画梁红玉擂鼓,岳飞,赵云,穆桂英挂帅,画教语文课的女老师,画白菜,萝卜,画好山好水。
父亲撕了他的画,说他不务正业。他在黑夜里无声地哭。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