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闲暇,她像一尾鱼,轻轻划动双鳍,将水面分拨向身体的两边,带着自己渐渐游入水域的深处。
深处除了由来广阔又极为平淡的时间之水,还有零星的气泡,簇簇婀娜水草,路途上的一些磕绊纠缠。往回翻看,圈圈点点,历历在目,只是愈往前游走愈觉斑驳模糊。
它们都是蓝色的。
而那些没被标记下来的,似乎就没有发生过,因为年岁渐老,记性越来越差。
有一个记录是这样的:
『很多时候,我会站成一个驿站。静静观望。而手扶电梯看起来像是一个巨大的管道,尽情吞吐,承上启下。整个场景像座堂皇森林,奇花异草,百鸟走兽。不用仔细看,远远地,我就知道是要来问路了。可以有很多种回答,最多的是:请朝这个方向去,一边走,一边问,好吗?(语气必须是温柔而有礼的,那样才符合驿站的身份嘛。)
各色的人等各种声音,甚至盛夏中明显释放的各种气味或气息。最不喜欢的是吃着东西(包括饮料)出现在眼前,且在我身边长时间停留的。当然,也可以偶尔看到一些出于爱美的本能而猛猛地一伸手,被透明的玻璃冰硬地弹回去的狼狈。』
回顾,她觉得自己写这段话时,是有情绪的。记忆也佐证了这一点。往事中的那个自己,笑起来貌似温柔可亲的礼仪小姐,站在那里貌似安静得像一滴沉默的水。
这段带有情绪的描述,像一个故事的背景。
她于是又看到了另一个小札记,名叫《在路上》。
『一个年岁约在五十岁的男人,看中了一串木头手串。他喜欢那些小木头上一圈一圈清晰而紧致、严密而有序的年轮纹理。用他那依然高挺的鼻子轻轻闻过去,它散发着淡淡的原木的清香。他要定它了,钟情地、显得很愉悦地将它戴在手上,在他的稍显年轻些的妻子的半搀扶下,腿有点瘸地离开。』
很多年后,她对自己的这个记录并不满意,甚至想推倒它。因为她的所写,并不完善。甚至将自己的所指引向了另一个方向。(而那另一个方向,就是混淆它,故意让它指意不明。)
总是这样,在她觉得不能再说下去,或者不能好好说明白时,她就会“撒谎”,在字句上敷衍了事。
那个时间点上的自己,她要掩饰什么呢。或者,她有什么可顾忌的吗。又或者,这仅仅是自己一贯的习性使然。
真实的事件却是这样的:傍晚时分,整个楼层灯光与玻璃交相映照,煜煜辉煌如同白昼。一对上了点年纪(如上提到的约五十岁)的夫妇,吃过晚饭后权当散步,悠然而至。
他们吴侬软语,对着柜台里的货品又慢慢细看了一圈。
此番相交,彼此都已不再陌生。因为他们之前已经来过两次。
初相识纯只是偶然,他俩拿着一个断了吊绳的坠饰,寻求一个可以帮忙的人。她为他们重新编了一根绳,将坠饰拴好系牢。她举手之劳,两人离开时却致着满满的谢意。
第二次是个周末,他们伉俪情深地逛着,途经她的身边。他们停留了很久,对着她出售的产品充满了好奇。她则出于职业的习惯,或者还有别的,向他们介绍着,解说着。
她很羡慕他们的温文尔雅,夫妻情深。看得出来,他们对彼此的好非常自然,绝不是装的。
这一次,流连着看一圈后,他直接说要再看看那个由十几颗木头组成的手串。站他一旁的夫人笑着解释说:上次来看到,又听了你介绍,他就动心了的。并且补充说:他就喜欢这一类的玩意儿。
她打开柜子,再次拿出那仅有的3串木头手串。她清楚记得老板说过,那是她从泰国某名寺带回来的。一共才几件,作为特殊产品放到柜台,每个分店仅供3件。
他一再地将他极为高挺的鼻翼,凑近去嗅闻这些小木头散发出来的独特清香,很有一种“虎嗅蔷薇”的美感。这股淡淡的原木香真的令人迷恋,平时无事,她也偶尔会拿出来嗅嗅闻闻。
一颗颗原木露出最本真的质地,一圈圈的纹理清晰可见,细密轮回,似在无声地告知人们它的年岁和经历。它们的表面干净而坦荡,大概是因为从被制成到达这里,并未被长久润泽,当然更没有包浆,连对它的成型打磨,也都是轻微的,看起来非常真实,原原本本。
正在夫妇俩带着愉悦对着它们欣赏不已时,她的老板来了。
她非常西化,从着装到谈吐,包括哪怕细微的肢体动作,脸上的表情和眼神。只有那双也是黑色的眼球,证明她与他们仍然属于同类。
她的降临毫无疑问更加激起了他们的欲望。因为她将谈话的内容和格局已然上升到了上帝的高度,其中不乏佛家禅语的完美穿插。
夫妇两人更加兴奋,神性的光芒笼罩在每个人身上。其他的每一件物,似乎都回复到了几千万年前,它们被定格那一刹时的活性。它们的生命和灵魂充盈在这冷冰冰的玻璃柜里,活色生香,连空气和灯光都沐浴着一股忽然而至的檀香。
看来是非买不可了。因为很快就已经落实到了议谈价钱的部分。
她固守着一贯的规则,按照整个部门的活动规定,对着价格签以最低折扣进行折算,报给他们折后价460元/串,再不能低。
既信仰上帝又念佛经的老板,深觉与这夫妇太有缘,并且他们的优雅同样深深地吸引了她。因着这美好的缘,她慷慨地应允,给到了这美好的一对夫妇200元/串。
这位员工立即吓傻,在计算器上反算这是一个什么折扣。她抢上前去,再次历数这些木头上的年轮,告知它们的来历非凡,颗颗都很稀罕。甚至告诉他们,连她自己也是对它们爱不释手,它们的价值,绝不能这么低廉………
她这纯属本能的坚执和冲动,更加促成了他们的欲望。在这气氛热烈,各抒己见的当儿,颇具慈悲心的老板示意为客人开票、打包。这一切的全程,皆是在愉快而亲切的笑容中进行的。
终于送走了客人,互道珍重、再见。男人的腿不太利落,她看着他被他的夫人一瘸一瘸地搀着,慢慢走向电梯,下到她看不见的另一楼层去……
回过头来,她不无遗憾地慨叹卖得太便宜了。这么好的木头,这么美的年轮。
已然落坐在一张大转椅上的西化老板,从精巧的包里掏出一瓶迪奥指甲油,在几个手指上优雅地刷着,为它们补妆。
“哈哈,我买它们的时候,每串只花10块钱!”
“啊?!不会吧?!”
“那是我上次旅游在衡山脚下的摊子上随便挑的。”
“啊?!你不是开始告诉我,你是从泰国一个名寺带回来的吗?”
她愣愣地站着。回味着对面的迷之微笑。
“好了好了,不要多想!你放心,这其他的货,我保证全是进口的真货。这几个小玩意儿,我本是放在这里做摆饰点缀一下陈列,哪知道它还竟然有人看得上。嘻嘻!”
是夜,她便做了两个小札记。以为时间的注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