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邺,我忽然想起兖州的那家酒肆。米酒的味道,鱼和肉荤腥的味道,窗外泥泞透进来的潮湿味道。它们混在一起,隔着千年时光,就像一场梦。
在那嘈杂的梦里,酒杯与碗碟碰撞。只有我是一个人,只有他是一个人。我记得他的青衫和桌上的佩剑,后来他转过身,迷蒙着醉眼,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桌上的朱砂。他说好巧好巧,兄台约的人,也没有来?
“叔?”我只刹那晃神,拽着二叔示意他看那牌位。二叔并没有惊讶,拍了拍我肩膀,转身瞪着被他推开的那人,气势没有丝毫的缓和。
“叫什么名字?”
“叶安。”
“想怎么死?”
叶安腿颤了一下,连我也差点坐到地上。到底什么仇?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至于就谈生死吗?
“我这一门只是炼制法器,镇杀阴邪。虽然不是什么名门大派,也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此行诛杀行尸,也是出于卫道本心,又有什么罪过?”
“你有没有罪过,和我除不除你,有关系吗?”
叶安脸色大变,大概也知道遇上的不是什么好人。我眼见二叔耍流氓,也不知道怎么拦他,一转身就去锁了门。
“你们干什么?”叶安看我锁门,终于反应过来去拿手机,被二叔一只手给按了下去。
“刚才谁说的愿赌服输,这事你觉得报警合适吗?”二叔按着他的手,直到从他眼里看出仓皇失措,欲哭无泪的神色来。“你们山门,现在有几个人。”
“一。。。就我一个。”
“那我今天,算是要灭门了啊?”二叔看着他,慢慢举起另一只手来。我虽然在门口,也感到空中灼热的尘沙聚集,就像那天擦着我打过去的那道热气,质地又更粗砺真实。
“哥,有话好好说,一报还一报,你犯不着为这事背因果。”叶安见他把手对到自己脑后,渐渐口不择言。“楼道里有监控,他们可都看见你上来了。现在法制社会,你做事有后果的!你躲得了初一躲。。。”
二叔手忽然一动,叶安啊地一声抱着头坐到地上,顿时哭了出来。我看他神情甚为凄惨,觉得二叔做的好像有些过头。
“叔。”我说,“行了吧?”
“也是不禁吓。”二叔叹了口气,顺势插着兜坐到供桌上。“我没把你怎么样,头发都没蹭着,死不了。”
“他是你什么人。”叶安抽了下鼻子,突然抬起头来。“那个行尸,是你什么人。”
“朋友。”
“朋友?”叶安笑了一下,“行尸坠魔,阴阳倒错,血流成河,赤地千里。我看你也是修纯阳之道,难道不懂其中的道理。我现在除他,是送他入轮回。你留着他,是要等到他坠了魔,万劫不复,连轮回也不能入才是终结?这是朋友的所作所为?”
“你怎么知道他要坠魔。”
“极阴之物,到了天劫,没有不坠魔的道理。”
“这道理,是你祖师爷教的?”二叔道,“你们祖师爷,我见过,他见过,那个行尸做人的时候,也见过。”
叶安望着他,忽然一愣。
“那个行尸,要除也是我除,轮不到你插手。就算他坠了魔,也是我担着,祸害不了苍生百姓。”
“你怎么能担得起,没人能担得起。”
二叔看着他,刹那之间,房间里的光线似乎变得暗淡而虚幻。天花板上仿佛有天光倒影,一直连到九天云外,一些低沉而遥远的嘶鸣从这天光里落下来,落在二叔的背后,比那摄魂铃的声音更为震慑心神。
叶安在这嘶鸣里神色大变,不由退了两步。
“你,你。。。”待那光影闪过,房间恢复如常。叶安看着二叔,眼神与之前大为不同。
“晚辈唐突,这件事晚辈不会再管。但是你,你一个分身泡影,又是图的什么?”
“人各有志,人各有命。”二叔道,“我只再问你一件事。驱散阴魄之道,你们祖师爷可教过。”
“不,祖师是叫我们魂魄相合,若是只有魂而无魄,也是邪路。”
“什么邪路,你们师门没人这么干过?”
“没有,师门里都知道,曾经有个人想驱散阴魄,后来阴魄不被阳神所容,成了精魄。他又不认得,结果杀了那精魄,也杀了自己。”
他说什么呢,这事听着怎么这么耳熟?
“祖师说过,那人很蠢,说什么就信什么。所以拿他做了试验,既然是这个后果,就叫我们不要效仿。”
“你说什么?”我心口一疼,跳到他前面,吓得叶安退了半步。
“你说什么呢?李承邺自己说的??”我推开二叔,对着供桌无处下手。想抄起那牌位来,又觉得不够解气,人都死了一千年了,我上哪对质去?
我想了一阵,从贡果里抓起个橙子,气冲冲转向叶安。
“你家祖师最恨酸橙,这东西能别放这吗!”
“啊?”叶安一愣。
“他就是那驱散阴魄的蠢货。”二叔道“论辈分,你得叫他一声祖师叔。”
叶安说了李承邺的事,原来白远道在凤台山一死,消息传到青崖山,李承邺就辞了掌门之位,带几个徒弟去了云南。后来也自成一派,做法器最为拿手。什么赶尸制蛊炼魂,多要去他那买东西,也没少赚钱。
这事听起来好像没什么毛病,可我心里就是堵。二叔给叶安换了联系方式,连哄带吓的一套,我觉得是把他给震慑了。等回了玉衡轩,二叔心情大好,立了大功一般在冰箱里倒腾,把冻的鳕鱼也拿出来化了,又开了两瓶红酒。
“叔,你干嘛啊?”我问道。
二叔看了看楚老师混吃等死的背影,又看着我,使了个眼色。可能是我多想,我看他脸上分明写着:看看我道友,我死了收我魂魄收了一千年。再看你道友,坑了你不算,还把你扔凤台山暴尸。面都没露一下,自己收摊子跑云南去了。够意思,真够意思。
有几个像楚泽那样的啊!你自己不也说了,他岂止是偏执,那就是变态!正常人的正常关系就这样,不服打架啊!
我一直默默地瞪二叔,终于把他瞪得认了怂,等做完了饭,默默把桌上最大一块鳕鱼夹到我碗里,又给我单独倒了杯橙汁。
我感觉心里有点缓过来,往椅子里一窝,眼巴巴望着二叔。
“叔。”我说,“我今天跟你睡行吗?”
“跟我睡什么?回你家去!”
“我窝心啊叔,回家跟谁说去,你不能不管我啊。不行,这事就不能想,心脏病要犯了。”
“你有个什么心脏病。你记住了,那是白远道,不是你。我在外面说是你,是给你撑面子。其实跟你有什么关系?真正的白远道在凤台山收了那缕魂气,早投胎去了。那才是正主。你一个白捡道行的,跟着伤什么心?”
“他的道行我收了,记忆我也收了。到现在我是越来越不清楚,我跟他到底有什么区别。”
“你这是又怎么了?”楚泽不明所以。
“行了,回头给你说。”二叔说着,一踢我椅子。“睡就睡,吃完饭早点洗脚去,别忘了给你爸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