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雁向南飞了,它们飞去哪儿呢?“咯嘎~咯嘎~”忽尔一排像根扁担似的斜着远去,忽尔人字样一撇一捺整整齐齐,忽尔只有两只你前我后,忽尔又孤单吊影。它们的脖子极长,即使远到天空,也像根优美的直线来回弯曲,弯曲的幅度很缓很柔,黑冠被脖颈带动着一点一点,像极了大观园里闺秀们一颦一笑都特别注意的优雅。灰褐色的羽翅同时上同时下,尾羽抻开收紧,随机应变。
它们有时会落在丰满的庄稼地里,连片满目的庄家尽带黄金甲。若看到一片高高垂下满长的穗像倒挂的月牙,个个佝偻着身子,风吹来摇曳,有的只会稍稍晃动,那便是谷子。谷子的果实是雁子们的最爱,它们张开长喙将酝酿了半夏半秋的谷穗竖着整个衔入口,然后合喙紧紧一捋,谷头像是被砍去了独留细细竖起的秸颈似麦芒轻轻。谷地的旁边是一块糜子地,雁子们得儿劲的开心。糜子一把一把,像没染烫过的马尾辫,一根一根清晰可见,穗头吊满了黄澄澄的含苞的圆珠子。熟透了风一摇就跳出来淌到地上。雁子们要补充体力,这一站承载着生命的延续。
我盯着大雁南飞,忽落到门前的自留地,想必大事不妙,谷子要遭殃了。急匆匆的向南奔去。一边跑一边吼:“呕!呕!嗨!嗨!”我像悟空刚跳出五指山似的手舞足蹈,扬起两只光膀子,大步流星,动作极其夸张,目的就是要惊起一糜子地的大雁。起先雁子们不为所动,吃的正在兴头,又相距甚远。我越跑越近,越跑越急,吼声荡满一庄子的尘垣砖壁。终于扑棱棱哗啦啦一群灰雁折翅斜斜的腾空而起,一道巨网蒙住了天边,越收越紧,缩到粱的后头。我骤然停步像条抻着舌头呼哧呼哧的黄狗,弓着身体双手拄着双膝,巴着眼,目光游移不定,人中上挂着两条清晃晃的鼻涕。
由于每追一次大雁我的肺就像炸了一次,非展展的躺在地上歇很久不可。后来,我想了一个办法。放炮!炸这帮小兔崽子。鞭炮声音小,噼里啪啦没威力。我改用“囍”字牌的一响土炮,声响比鞭炮大,但是它的炮捻子太短,我只能放在地上点。后来出现了两响的红炮,它可以放在地上一响把另一响炸到天上,效果很好。窜天猴,直筒可以手握的小花炮,许许多多的炮在大雁南飞的征途中为它们壮行!
我最后将这招移用在离家一里左右的西瓜地里。绿泱泱的西瓜秧根本藏不住它们在秋日里越长越大越长越显眼的孩子们。成群成群的红嘴黑羽鸦盘旋在咫尺的空中,时刻伺机。稻草人形同虚设,它们不断挑衅着我敏锐的神经。连绵不断的嘎嘎声使我坐立不安。大雁只是过客,鸦子们才是真正难缠的敌人。我在门前修战壕,筑土墙,像一名专业的狙击手,头戴用柳条子编的环,猫在阵地里,死死地盯着西瓜地里的一举一动。只要那些赤条条的鸦子们落下,我便点火开炮。惊的鸦子们四散逃窜,我便露出夸张的胜利的喜悦。乌鸦不会善罢甘休,那些鲜红可口的瓜瓤承载着它们对生命的渴望。一阵短暂的休战后它们便卷土重来。持续的炮声使盘亘在瓜地西边蜿蜿蜒蜒层层叠叠的沙粱下狐狸洞口兔子洞口沙鼠洞口刺猬洞口蛇洞口的乌鸦们纷纷脱洞而出,旋在半空,似乎像是吹了集结号,村里所有杨树上的所有乌鸦村外所有沙枣树上的所有乌鸦纷纷脱树而起,旋在半空,整个村庄上空被黑压压的鸦子们笼罩,转即从四面八方赶来的鸦兵鸦将们集合敬礼,列队完毕后出阵。每一只鸦子都倾斜身体,双翅尽展做滑翔状,偶尔挥动翅子,每一只都顺着螺旋的轨道在上升,上升,上升,一颗竖起的鸡蛋状黑色半透明的椭圆体在空中翻滚,沸腾,伴着阵阵杂乱无章但极其刺耳响亮的嘎嘎声。直到它们所列的队形像黑色的龙卷风越卷越密,越转越快,它们便下降,下降,下降。我望着那根不断缠绕的巨大的黑风,呆立,冷颤,狂笑,欢呼,咒骂。“来呀!来呀!给老子来呀!把老子也卷到天上去!”“你们这些虚张声势的胆小鬼,有种开炮!”我声嘶力竭的不停的咒骂着,颤抖的双手僵硬的点燃炮捻子,轰轰的炮声即可被乌鸦的叫声所吞噬。它们盘旋很久最终四散,像黄昏不得不向黑暗妥协。
我气喘吁吁,不断的打着冷颤,血充的脖子直到脑门,紫彤彤。没有谁胜利,更激烈的战斗也许就在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