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倔强的二姐
我家在重庆市下面的一个小县城,一家五口人,父母、大姐、二姐、我。大姐已经成家,我和二姐都还在上学。
2018年我正在市里一所普通本科读大二,考完期末考试,我没回家,打算在学校附近找个兼职挣点零花钱。一天早上,突然接到家里电话,说我二姐出大事了,明天全家要坐火车赶往成都,让我赶紧回家一趟。
二姐比我大五岁,四川某重点大学研究生刚毕业。当年家里为了躲避计划生育,把二姐留在湖北乡下老家,十二岁时她才从乡下小学转回城里读书。印象中二姐只知闷头学习,常年在学校住宿,和我的关系一直很冷淡。
二姐究竟出了什么大事值得如此“兴师动众”,我很好奇,但也没多问。
买了当天的车票赶到家里,发现已经来了一屋子的人,大姐一家和大姐的公公也在,茶几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茶水和烟头。父亲拧着眉头告诉我,我姐放弃了毕业留校任教的机会,被人骗到四川龙泉驿去做传销了。母亲在一边抹眼泪。
一路上,大人们七嘴八舌,商量怎么把二姐从传销窝点“骗”出来。最后,大姐说实在不行只能在二姐的食物里放几片安眠药,把二姐“迷晕”后强行带回家。
到四川的时候,天上下起了毛毛细雨,与二姐的见面很是顺利,二姐两手空空来接站,身边并没有所谓的传销同伙。
姐夫带上我去当地派出所报案,其他人把二姐带到宾馆里进行劝说。当地民警接待了我们,却拒绝立案,理由是没有证据。
无奈之下姐夫和我买了点食物回到宾馆,这个时候已经是夜晚了。母亲正埋头抱着二姐痛哭。二姐并没有反抗,但不管家里人怎么劝,二姐始终坚信她参加的是个赚大钱的“项目”,死活不肯离开她的“团队”,更别提跟我们回家了。
第二天早上,大姐拦了两辆出租车,决定强行把二姐带走。大姐带着二姐、母亲坐一辆,我和姐夫他们坐另一辆跟在后面。二姐就这样被我们带回家。
到家以后,二姐仍然拒绝和家里人交流,并表示自己一定要回成都(龙泉驿),她那团队都像亲人一样相处,他们不会害她,自己在那做得挺好的。
大姐说,别傻了!你出来这么久没回去,那些人怕我们报警,早就跑了。你回去连个鬼影都看不见。
我妈说,你一个研究生,工作也找好了,怎么就想不开就非要在传销里面干呢?
二姐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们都很着急,白天轮番给她做思想工作,但是没有效果。
因为二姐的事,我那段时间在网上查了很多关于反传销的东西,心里有了点底。我跟父母说,咱们一点点来吧,先搞清楚为什么她觉得那传销能挣钱,我去跟她聊明白。
我二姐加入的是一个叫做1048阳光工程的传销组织。
我妈让我给二姐送盘水果,我敲开二姐的门,说我是学经济的,要和她聊聊“资本操作”(她对传销的说法),她答应了。
二姐拿出手机,给我看她在传销窝点上课时掌握的业务“知识”:
一、是某个国家领导人在人民大会堂的讲话录像,就是讲她做的这个项目怎么怎么好。我仔细看这个视频,指给她看,口型不对。
二、她说她的项目是1998年政府秘密组织的,我说都过去20年了,这20年里,这项目就算一个人1年才拉2个人,至少4亿人在做你这个项目,差不多全国三分之一的人都在做你这项目,你觉得有那么多吗?光咱们家,就你一个人在这瞎整这个什么1048阳光工程。
三、说她那团队确实有人做得挺好,开奥迪、住别墅,不信可以看我微信朋友圈。我说那你去房管所、车管所查下房产证、车牌号,看下名字是不是他本人,还是租的?二姐答非所问,说那个人在老家被人看不起,被人欺负,现在发财了,所有人都来巴结他。
四、她说她们项目的那个“总”,出了一本《资本运作》,100元人民币上的某个符号,就是他那个“总”背后的高层领导印上去的。我拿出手机,给她百度了人民币的总设计师的有关文章,我说,人设计师都说了,这个符号没有任何意义。再说,现在是个人都能出书,你一个硕士连这都不知道?
二姐被我一顿“批评教育”,陷入了沉默。但还是坚持要回四川。二姐说,反正我也是要回学校的,你们别关着我。
我说,那你能保证只去学校,不再联系那些传销的人吗?
二姐不耐烦地说,你根本不懂,我根本不喜欢学校,里面的人都很有城府,在学校实习也被人欺负,一点都不开心。传销挣钱多,又可以学很多东西。·
我看实在说不动她了,讲事实摆道理,事实这么清楚,道理这么明显,她就是听不进去啊!我只能出去找全家人商量。
大姐夫听了,说,二姐现在这种情况,没法回她那学校上班,她一回四川还得跑去传销,所以还是得做她的思想工作。我正好认识一个心理咨询师,姓徐,在教育培训机构做讲师的,口才很好,沟通能力很强,有反传销的经验。要不请他到家里来,给表姐谈心。我们都说这个办法好。
第二天,徐老师来的时候,还带着一个小女孩。开始,我们以为是他女儿,结果看两人举止却是情侣关系,徐已经四十多了,女朋友看起来才二十岁左右。
我心想我一个小伙子还单身狗没女朋友呢,二十岁都被四十岁包养了?大姐悄悄把大姐夫拉到一边,说这人私生活这么乱,靠谱么。大姐夫很无奈,我只知道他离婚了,谁知道他女朋友这么年轻,但是人讲课确实挺好的,不行的话就算了,反正也不收钱。大姐说,看来那张嘴确实也是能忽悠,这么小的女娃都骗到手,就让他和二姐谈吧。
徐老师让我们先说二姐的情况。听完,他不紧不慢的给我们分析:
第一、二姐是研究生,不可能一点逻辑分析能力都没有,被骗进传销一定是长期在情感方面得到忽视,被传销里面的人用情感攻势“拿下”了,她对于传销团队更多的是一种精神依赖,这个也是南派传销的最重要特色;
第二、现在二姐情绪比前两天平稳了,心里肯定也已经对传销产生怀疑了,但是碍于面子,她不会承认,所以要家人对她进行“反洗脑”、情感安慰,让她对家人产生信任感。徐老师还表扬我此前对二姐的“批评教育”很有效果。
第三、二姐现在强烈要求回四川(龙泉驿),我们应该满足她,让她亲眼看到传销窝点已经人去楼空。她才会彻底死心。
徐老师表示,如果不去四川的话,他也帮助不了太多。他就当这趟帮朋友个忙,是不收费的。如果你们觉得可以(去四川),就把她(我二姐)叫过来,我先跟她做心理疏导。
家里人就让我把二姐喊过来了。大姐和我妈都站在二姐后面,一脸担心。
徐老师当时说了很多,大概意思是,我自己以前就是在1048项目里面干过的,而且干到区总的位置,比你做得好多了,我对项目比你了解。今天来,是希望你能够像我一样在了解这个项目以后,离开。所有的事实你家里人都已经跟你说得明明白白,你不信,就还是有心结。
“你现在不用回答我心结是什么,我只跟你打个赌。你现在去四川你住的那个地方,里面如果还有你认识的人,你就去做1048项目,我会说服你家人绝不拦着你;如果里面没有人了,你就回来,从此正常上班,以后不管你心里怎么想,都再也不能踏进这些项目。”徐老师最后说道。
表姐当然不相信她那些伙伴都跑路了,于是一口答应。
家里人最终决定再去四川。
再回四川
早上的火车,七点多就到了,四川真的是个雨水很充沛的地方,第二次来的那天早上又在下小雨。
二姐说的那个传销窝点在XX小区。(应讲述人要求,隐去地点)
在离小区200多米的路上,有个水果店,大姐夫买了点水果,又给店老板递了根烟,打听到那个小区百分之八十都是租给外地搞传销的人。
他们这种类型的传销以“家庭”为单位,一般是三室一厅,一个“家庭”住五六个人,男和男住,女和女住。这个小区有十几二十个这种家庭。这一片,像这样的“传销小区”还有十几个。
传销组织里的成员,每天早上六点起床,轮流去买菜,给大家做饭。吃完饭开始学习所谓的内部学习资料,什么羊皮卷,什么心灵鸡汤,学到九点结束。之后就可以互相拜访,去小区里其他“家庭”交流学习心得。晚上九点多就要睡觉,手机一律上交,不能玩手机。
我听了,开玩笑说,这比大学生辛苦多了啊,懒人在传销里都能变勤奋。
我二姐的那个“家庭”在23楼。等电梯的时候,我发现一件怪事。门口过来一男一女,往电梯这边走,看样子是来坐电梯的。可是当这两个人走近看见我们几个,眼神马上变了,扭头就走,这个时候电梯正好下来了,两个坐电梯的人突然走了,很反常。于是我让其他人先上去,打算跟踪他俩。
这一男一女先是往小区门口,我也快步跟上去。他们似乎察觉到了,女的突然加快脚步往门口跑,男的停下脚步,冲我走过来,狠狠盯着我的眼睛,说“你干什么的跟踪我们。”我硬着头皮说谁跟踪你了,我就是出来买烟的,你爱去哪去哪。男的瞪了我一眼,没再说什么,匆匆跑了。
我赶快跟我姐夫打电话说有两个可疑的人,我姐夫说你不用管了,这边有情况,你快上楼。
原来,虽然我姐那个“家庭”的门锁没换,但是里面空无一人。这个时候才早上8点多,按他们的日常作息,属于“学习时间”,不应该没人的。
我们挤进去,发现桌子上有吃剩的饭菜,并且在客厅角落里找到我姐的一些生活用品。这个三室两厅看起来有人生活的迹象,可是里面没有人。
我们一家人和徐老师都很高兴——和二姐的这个赌,我们赢了。但二姐并不高兴,看起来垂头丧气、心灰意冷。
出发前徐老师告诉我们,他可以保证传销窝点一定是百分之百没有人,但是二姐不一定会相信,也不一定会跟我们回去,所以大家不能掉以轻心,要有思想准备。
结果,被徐老师说中了,二姐还是不肯承认她上当受骗,说,“里面明明还有人住,肯定是你们提前找人把他们叫走了,故意蒙我的。”气得我爸再次报警。
上次报案不接,这回是民事纠纷,派出所出警了,把我们一行人拉到派出所去了。
二姐怕留案底,不肯按指纹。又哭又闹,警察说,你们是一家人,家庭矛盾只能调解。我们一家就在那教育我二姐,大家在派出所好说歹说了一个小时,二姐就是听不下去。
有个年纪大点的女工作人员就在旁边开口了,“我就直话直说,这边搞传销的我们见得多了,专门找失恋的,无业的,离婚的,缺钱的,家里亲情冷漠的。没让她感受到亲情的温暖,她这个心就在那个传销里面,不会跟你们回去。”
其实,民警说对了,二姐从小就和家庭不亲近。我妈疼爱大姐,大姐是老大,懂事早经常帮衬家里,我爸疼我,因为我是唯一的男孩。二姐夹在中间,又在乡下寄养了很久,在家仿佛是透明人。二姐和我很少说话,我这个弟弟只知道她读书一向很用功,对她内心的想法并不了解。
私底下,大姐偷偷告诉我们,二姐可能是被网恋的男朋友骗进传销的,说带她一起发财。可是,等二姐进了传销,那个男朋友就谎称家里有急事,不和她见面。二姐一直在传销窝点里待着,就是希望那个男的出现。
从派出所回到宾馆的路上,我悄悄跟我爸说,这回二姐应该也知道被骗了,只是嘴硬不承认,徐老师和警察都说要用“亲情攻势”,我们要对二姐好一点。我爸点头称是。
晚上吃过饭,我和我姐夫说,咱俩回去看看传销窝点有没有人,如果有人,就堵他们报警,没人就搜搜看有没有证据。于是打了辆车我们又去了那个XX小区。到的时候已经晚上11点多了。
我说先敲门,如果有人应声,我们就说是楼下的,漏水了,骗他们开门。
可是敲了半天的门,里面没有任何动静。估计是今天我们一行人来了,有人报信,传销的人怕我们闹事,于是转移。
我让姐夫在一楼电梯把风,有人上23层来就通知我。然后拿我姐的钥匙打开门,溜进去。
我在屋子里也不敢开灯,怕引人过来,毕竟就我一个人,双拳难敌四手。只好打开手机的电筒功能,一屋一屋看,发现牙刷牙膏什么的整整齐齐,被褥也整齐,和上午差不多。说明人还在,但是转移了,今天晚上肯定不会回来了。
我拿菜刀砸开柜子,看到了很多笔记本,还有很多快递包装,我快递包装上的手机号记录下来,还发现了车钥匙、证件照。
我找了个塑料袋,把那些资料都带走了,装了一兜子。到外面和我姐夫汇合。
我俩拿着车钥匙,想去地下车库看看他们的车在哪里。一边走一边按开锁键,车库没有,小区外面也没有。那时候以为车被开走了。
那时候已经是晚上12点多,估计家里人都在宾馆睡了,我姐夫就找了间四川茶馆,要了壶最便宜的茶,我俩就坐在里面翻那些资料。
最多就是那种黑皮的笔记本,有十几个。如果我姐还要去做传销,我就把这些东西作为证据报警,端掉那个窝点。(第一次来四川的时候要报警,警察以我们没有传销组织的相关证据为由拒绝受理)
我姐夫在那边看笔记本,我就拿起那个车钥匙研究。车钥匙和证件照、笔记本放在一个文件夹里,看了看笔记本上写的内容,这个车主原先是有正当职业的,把车卖了6万来参加这个1048项目,只剩个车钥匙。3寸证件照有点眼熟,我一看,这不就是坐电梯时,我跟踪过的那个男人。
我和姐夫琢磨了一阵,想明白了,上个星期,传销的人看我姐走了,怕带家属回来闹事,就调换了“家庭”,把我表姐那个家庭和其他家庭调换了。车钥匙的主人就是新“家庭”的人,而且知道我姐长什么样,所以看到我姐就赶紧通知他们的人跑了。整件事,一下全都串起了。
回到宾馆,大姐告诉我们,请的心理咨询师确实有两把刷子,现在二姐应该是想明白了,明天赶紧回家,免得夜长梦多。
后记:
二姐慢慢想通了,也不闹着要回四川了。私底下趁她不在,我对父母和大姐说,事情都过去了,我们一家人带二姐去爬狮子山吧,顺便算个命。大家都说好。
我的打算是先去庙旁边找个算命地摊,提前打招呼,让算命的人告诉二姐最近做的事是错的,要相信家里人之类的。
当天出了点意外,庙那边有个一男一女,我找的是一个老道士打扮的大爷,男的。结果那天另外一个算命的婆子把摊子放在路前面,早早看见我们一行人,就招呼我们,我大姐就往女的那里走,我赶紧拦住说不要算命,封建迷信。
又往前走了一二百米,我才发现那个大爷的摊,就领着他们往那边走。
算命老大爷看起来仙风道骨的,业务水平挺好,掐指一算对我二姐说,你最近做错事了,要听家里人的,一通忽悠。二姐听完心情舒畅,也开始笑了。
终于,二姐解开了心结,放下了心理包袱。第二天我大姐带她回四川学校报道,上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