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我一直在简书上写人物。这个林老师---我的初中班主任,我却迟迟没有下笔。林老师带给我的经历一言难尽,我对她的感情也很复杂,许多年一直如此,即使三十年后的今天。
我的初中是一个万花筒。那些十三四岁的身体和头脑都生龙活虎。我的同学,有的会玩,有的多才,有的淘气,有的叛逆。那时的我,学习成绩好,爱帮助人,环城赛又跑个第一,很快,我引起了班主任的注意。
不久,班级投票选举班长。50多名学生睁大眼睛,看着票数围绕着三个名字交替上升。剩下一分钟时,我听见自己的名字频频响起,最后,不负众望的我赢得了这个班长。
这也是林老师想看到的结果。那个年代,一个学习好的学生是让人羡慕的,也是让老师得意和喜爱的。
成为班长,也成为我和林老师深度交往的开始。
林老师是一个严肃的人。她总板着脸,很少露出笑容。也许这样一位老师能镇得住那些调皮捣蛋的男生,能让大家规规矩矩,从而让我们老老实实地学习?可这样一位老师,却也让班里的气氛沉闷,让我们紧张,让大家心里有些害怕。
毋庸置疑,她是一位非常敬业非常负责的老师。她住在远郊,每天要早起晚走坐班车通勤。她的小儿子在我们班,大女儿高我们一级。我们都见过她们母子三人提着饭盒匆匆赶校车回家的身影。每天清晨我们看到她出现在教室,炯炯的目光从座位上的我们一个个移动。下午,她又出现在教室,坐在前面后面监督我们学习。
精力充沛的林老师对我们充满了期待。她的目标是我班学习成绩年组第一。她每天泡在教室督促我们写作业,安排英语拼写比赛,给我们结成学习小组。林老师从语文老师、数学老师和英语老师那里要来各式各样的练习题,她自习课陪着全班同学学习。
我当上班长后,林老师赋予我很多职责。可那么多责任,并不是一个小小年纪的女孩子能全部承担得了的。慢慢地,我感到当班长沉甸甸的压力。
林老师委派我负责自习课上的纪律,不许大家随便走动,不许交头接耳。快放学时,她会递给我一本辅导书,让我在黑板写下那些题目,布置给同学们回家做。
于是我拿起粉笔,在黑板的左上角写啊写,一直写到黑板的右下角。粉笔灰不停往下掉,我的眼睛也被尘灰迷住。坐在下面的同学怨声载道,我看看站在门口的凌老师,她点头示意我继续。我们听到楼道里外班的同学放学的喧哗声,然后又安静下来。窗外的知了在不停地叫。“......黑板上老师的粉笔,还在拚命叽叽喳喳写个不停,等待着下课,等待着放学,等待游戏的童年......”。
下午的自习课又是我履行班长责任的时候。我得走下来转两圈,敲敲谁的桌角,提醒他不要说话。有时候教室会突然嘈杂起来,有时候大家又因为什么都很兴奋。这时林老师就会走进教室,用威严的目光一扫,教室就安静了。
有一回,林老师说秩序太乱,她很不满意,问我怎么回事。我解释说大家坐了一下午,都有些累了,说话休息休息也不过分。结果林老师很生气,她当众责备我袒护同学,没有尽到班长的责任。
那天放学后,林老师让我留下。想到当班长的种种辛苦和负担,我一时委屈,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禁泪如雨下。我告诉她我不想当这个班长了。林老师很惊讶,她的语气缓和下来,讲了许多大大小小的道理,最后做通了我的思想工作同意将班长继续当下去。
林老师的儿子学习不好,她安排我和他同桌。可性格迥异的我们并不太合得来。我不喜欢内向古怪的他,而他也在桌子中间划三八线和我分清界限。一天,林老师问我愿不愿意牺牲午休的时间给她儿子补补课。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一个班主任提出这样的要求,一个学生,一个受她器重的班长,能有什么样的理由拒绝?就这样,每天中午吃过饭,我就赶到学校,辅导我的同桌学习。两个月后,妈妈发觉我不闷闷不乐,就找到林老师说让我休息一下。终于不用再去补课了,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有一次学校放假,林老师邀请我们去她家。我们一行十几个同学坐着大巴,在土路上颠簸了好久才到郊区,她家的院子好大,有一大片菜园。我们摘下西红柿、胡萝卜、黄瓜塞进嘴里就嚼。林老师领我们去附近的山坡玩,回来后给我们煮好吃的面条。林老师看起来不那么严肃了,她和大家在一起说说笑笑,我们都很愉快。
我看到院子外面有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他低着头锄地,好像有意无意地在躲避我们。体委说那是林老师的爱人。一天下来,他几乎没和我们说过一句话。他家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学生,他不说话一定是不自在吧,又或者,是林老师不让他过来打扰我们?我内心浮现很多问号,我怎么觉得林老师和他不像一家人啊。
回来的路上,体委告诉我,林老师家庭成分不好,当年为了留下来当老师,就找了一个造反派头子结婚,也就是她现在的老公。他老公没什么文化。听到这些,我似乎明白林老师为什么不爱笑,我有点同情林老师了。
初二那年,林老师让一位身材魁梧的男同学做副班长专管纪律。一天,副班长警告一个打闹的男生让他停下来,那男生没理会。一记响亮的耳光后,那个男生捂着脸跑出教室。
同学们不再说话,教室安静下来,我们一时都忘了那个跑出去的男生。一场流血事件就这样在酝酿。不知过了多久,教室门被一脚揣开,只见那个被打的男生三步并做两步,跑到副班长身边,一菜刀砍了下去。
这个震惊方圆几里的事件最后以副班长住院,砍人男生被劳教而告终。从此,班级气氛变得沉默而压抑。作为班长的我感到有些内疚。如果那天我主动起来管管纪律,如果我勇敢地站出来调解一句,也许就不会是这样的结局。要知道,副部长缝了很多针啊,而那个男生又那么聪明。
升入初三,林老师不再教我们了,和蔼的物理老师接了我们班。我们的学习开始紧张,我们好像也都开始懂事。班级没有了那么多故事,初三很快就过去了。
从中学毕业后,我见过林老师几面。她在学校还当班主任。不知道她后来的学生有没有我们淘气,不知道她是否还那么严厉。
2010年,林老师来北京。她给我打电话,说想看看我。60多岁的林老师比以前更瘦了。她在我家住了几天。我带她在我的医院做了体检,指标并没有什么问题。她给我讲班里同学的去向,讲她女儿儿子的现在。她说她离婚了,有些神经衰弱,睡不好觉。她说,感觉自己当年对学生太严历了。听了这话,我心里莫名感到悲哀。她的脸上还是少见笑容。
这是我和林老师的所有交集。在那个初涉世事的年代,我遇见了这样一位老师。她喜欢我,给了我很多特殊关心和额外照顾,但也给了我一份沉重的压力。那本应该是阳光灿烂的日子,本应该是开怀大笑的年纪。为什么我心里好像总有阴影伴随,为什么当年的我们都那么小心翼翼?我想起她,就会想起那张板着的脸,想起那些罚站、训斥,想起那些束缚在座位上不许乱动的生命。
我心里有什么东西,早在安排我在黑板上没完没了地写题时就被摧毁了。那个黑板好大,好像总也写不完;那个中午,似乎永远等不到放学。我回头看,看到后面一排排苦闷惆怅的小脸。我知道,讲台上的我如果不写完,我们哪儿也去不了。
多年后,我才知道,那个被摧毁的东西,叫自我。
可那时的我们不知道她在做什么,我想,她自己也一定不知道。
如今,我写下这些文字,除了让这些往事在记忆里复活,再让这些往事随风而去,除了祝愿这个和我的父母一样苍老的老师每日能安然入睡,我又能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