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妈妈回老家看望外婆。回来后,妈妈打电话和我说,“今天,外婆和往日不同。以前,你外婆总说我去的次数太少,不关心她;今天,外婆叫我工作忙就少去,像换了一个人,我有点担心她。”
我从小和奶奶生活,对外婆记忆模糊。一头银白的头发,脸饱满浑圆,是富人之相,却不曾享受过富贵人的福气。外公是小学校长,却有些狂妄自大,总有一腔壮志未酬的怨气。年纪大了,索性一天三顿,顿顿借酒消愁。妈妈有三个姐姐,一个弟弟,据说外公外婆还因为家里太穷送掉了一个,以前因为愧疚,也有登报寻人。可是,外公走了,外婆病了,妈妈的这几个姐姐弟弟也不是那种念得人情的人,送走的孩子就当不曾存在过吧。不知,外婆怎想,是否会怀念那个被送走的婴儿。
想到外婆,只能想到,她好像永远躺在床上,偶尔坐在轮椅上到室外晒晒太阳,永远等着舅舅喂食,牛奶只喝几口。妈妈回娘家,坐在她的床边,操着我听不懂的启海话,聊着家长里短。在那个阴暗并不亮堂的屋子里,我不耐烦地走来走去,不时来着妈妈的衣服,不时埋怨这里没意思。不时叫嚷着妈妈快点回家。外婆总是笑眯着眼,盯着我,直盯着我不耐烦了,我又跳开自己跑出去玩了。
其实,本来回想起来不过以上寥寥几笔,一旦,记忆闸门被打开,所有细节、欢笑、吵闹全都轰轰隆隆地叫嚷着,都不知道要如何安慰这些不安分、不真实的记忆。原来在农场,我度过一段快乐又悲催的日子。五六岁的时候,妈妈带我去外婆家过寒暑假。小时候,我很瘦弱,手脚不灵活,总也跑得慢,舅舅的女儿却是机灵鬼,总是把我一把按压在沙发上,一顿拳打脚踢,等我反应过来,叫外婆求救时,妹妹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只得慢吞吞地爬起来,到处寻她。那时候,我们围着农场的屋子跑啊跑啊,不知疲倦地跑,叫闹着,只想着如何把秋千荡得再高些,如何躲在被窝里吃糖包不被发现,如何用一点少得可怜的钱买一大堆零食,少年不知愁滋味。没有高屋广厦,没有琉璃装饰,从未嫌弃壁角猩红碧绿的青苔,从未嫌弃阴暗潮湿的厨房,从未嫌弃总让我磕磕绊绊的石子路,还有路口的凶猛的大狼狗。那时,妹妹还没有患病休学,外婆还高高兴兴地为我们买糖包,买酥糖,填补我们从未满足过的食欲和渴望,她还没有预料自己老年瘫痪常年卧床不起,舅舅还是个厨师,外婆病了他就辞职,拿着外婆一点补助和姐姐们每月的贴补,过着不咸不淡的日子。可是,他的发际线也越来越高,背越来越驼,这几年越来越像外公,每顿离不开酒了。
命运的神秘在于它的不可知。《红楼梦》中,贾宝玉在警幻仙姑的指引下进入太虚幻境,看了金陵十二钗的判词,仍不知晓其中奥秘。命运不可知,我们却也没有惧怕过,或许也从未知晓过它的不善,正是有这不知不畏的性情,生活继续着。
不知,年老到底是个缓慢的过程,还是一个晚上,一个瞬间,头发就白了,牙齿就松了,胸部就下垂了。只是,一天天不同了,今天不同以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