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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课——魏新河
20190511深圳南书房授课记录
（简要记录整理：张刃）
按：本简要记录未经魏老师审阅。魏师讲课过于精彩，内容庞杂，鄙人才学浅陋，错讹必多，恐失先生本意，仅供芸社同学参阅学习。完整准确的讲课内容，以南书房今后依讲课录音整理发布稿为准。
授课记录正文
今天我们交流学习词学中词的特质——美的方面，由于本班是词鉴赏与创作班，故侧重讲词之创作。
按照安排，讲朱庸斋先生和寇梦碧先生的词，阐述词之“八美”，这是我在历代前贤词话的基础上总结出来词之美学的八种特质。清人《词径》总结了词之美的十六种特质，缪钺先生在《诗词散论》和《灵溪词说》中，强调词之美学特质的四个方面，即“文小、质轻、径狭、境隐”。缪钺先生的《诗词散论》文字太美了，我都不忍心读。
朱庸斋先生是广东人，上世纪著名词学家、词人，生于1920年，沚斋先生第一节课已经介绍了。寇梦碧先生是天津人，生于1917年，著名词人，于1990年去世。朱先生与寇先生有南朱北寇之称，受上世纪词学界公认。寇先生创办的词社，活跃达半世纪，殊为不易。寇先生宗梦窗（吴文英）、碧山（王沂孙），学南宋名家。朱寇两位先生均毕生致力于词。
国学大师陈寅恪《邓广铭〈宋史职官志考正〉序》云：“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后渐衰微，终必复振”。而有宋一代，最登峰造极的文体就是宋词。
词，是我国文学中最精美的文体。缪钺先生《诗词散论》云：“盖词为中国文学体裁中之最精美者，幽约怨悱之思，非此不能达。”饶宗颐先生《词学理论综考·序》云：“华夏文体演进，至此而臻极致焉。……文辞之变，斯其极矣。”词这种文体形式综合了中国文学的优长，辞句精美，音韵和谐。词体具有其他文体所不具备的特性，别是一家，词这种文体最重要的美学特质就是“精美”。
具体来讲，我认为，词体有以下八个美学特质。
一、清
清者，简单理解就是纯粹、干净、高雅、不染尘俗、无烟火气，所以南北朝时有清流群体。清，有以下两个方面：
（一）雅正。
雅者，正也。与雅对应的是俗，俗者，一言以蔽之，大众化。要超凡脱俗才能雅，又要高于大众，才能高雅。
清厉鹗云：“由诗而乐府，而词，必企夫雅之一言”。清朱彝尊云：“家白石而户玉田”，家家户户都要学姜夔和张炎。以上强调的都是词必须雅。清况周颐亦云：“求词之道，一曰多读书，二曰谨避俗。俗者，词之贼也。”
因此，为词时，不要选大众化的词汇、句子和思想。大众也要看比其高明的作品。我们务必要注意大众所关注之外的东西。
朱庸斋先生《探春慢》词，“迓客凫亲，援波橹瘦，暂绾东风吟艇……蜀锦缄香，蛮笺检泪，浪许离愁相并……旧识山眉，隔江犹自窥影。”
援波橹瘦一句，尤其不是大众能语。援，引也，两个细桨拖出长长的波纹。绾，卷、打结，野鸭与水波挡住包围着吟诗的小艇，何其雅也。
朱先生另有词云：“密柳藏灯，柔波款月，晚风池馆”。不是向大众一样，关注楼台或者霓虹灯，而是着眼于藏在密密的翠柳之中的灯，柔柔的水波中摇曳的月亮。款，诚实、真诚、款待，水波真诚的拥着一轮明月。高雅。
（二）清空。
清空，是词学的重要观念，达不到清空，则词绝不会好。关于清空，前贤多有述及。最早是张炎《词源》论白石词，清空骚雅，而梦窗词则被评为“质实”。
骚，古意是马需要安抚，离骚，就是遇到愁绪。今人把骚的字意改变了，我都不好意思被称为骚人。风流这个词也是，原本的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变成了风流成性。
回到正题，清沈雄《古今词话》引杨升庵云：“玉田清空二字，词家三昧尽矣”。词，不能写得过于生活化，而是要写出精气神。
比如咏梅，如果写梅花有红的白的绿的，有五个花瓣，花瓣中有花蕊，花蕊上有蕊珠，这是描摹梅花的质地与实际形象，这非是清空。而元王冕咏梅则“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则传神，从空和虚入手，是为清空。
写咏物词，切记不要做照相机，不要高清大图，不是画画，诗词都要写事物形象以外的东西。姜夔咏梅名作《疏影》、《暗香》，即是清空。虽然王国维先生学词一年，即写出影响力巨大而争议亦大的《人间词话》，在书中认为白石词“隔”，实际上是当时没有理解何谓清空，何谓在神不在貌，何为曲笔寄托。
夏承焘先生在《词源注》中讲：“张炎所谓清空的词，是要能摄取事物的神理而遗其外貌。质实的词是写得典雅奥博，但过于胶着于所写的对象，显得板滞”。
朱庸斋先生《三姝媚.过绿海楼》词云：“渐绿汀州，唤旧情都是，数声啼鸟。单舸来时，问载得、落红多少”。朱先生不状写绿海楼的形象，而是从侧面着眼。写啼鸟，暗示当时曾同听鸟啼；写单舸，说明是今日独来；落红，则可引起丰富的联想，暮春、花落、失落、愁绪……，一艘小船能否载得动？
清郑文焯《大鹤山人词话》云：（苏东坡）公以“燕子楼空”三句语秦淮海，殆以示咏古之超宕，贵神情，不贵迹象也。余尝深味是言，若发奥悟。昨赋吴小城观梅《水龙吟》，有句云：“对此茫茫，何曾西子，能倾一顾。又水漂花出，无人见也，回阑绕，空怀古。”自信得清空之致，即从此词悟得法门。以视旧咏吴小城词，竟有仙凡之别。
郑文焯所讲燕子楼空事出自《历代诗馀》卷一百十五引《高斋诗话》，少游自会稽入都，见东坡。坡问：“别作何词？”少游举“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东坡曰：“十三个字，只说得一个人骑马楼前过。”少游问公近作，乃举“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晁无咎曰：“只三句，便说尽张建封事。”可见，东坡燕子楼空词清空，而少游两句十三个字则为质实。
清空有三法，一是虚动，二是衬托，三是联想。时间关系，不展开讲。
二、轻
轻者，轻盈之意。词须为精美，需要精细精致，而摒弃大意向，不要浊重。
寇梦碧先生《清平乐》词云：“满地碧云如水，梦痕绿上桐阴”，所取意向皆轻盈。
朱庸斋先生词云：“照坐颓蟾，又孤影、偷分兰灺”。蟾，就是月亮，都已经累了，在慢慢的落下。灺，残烛，也是有兰香的残烛。月亮照着我的孤影，残烛也照着我的孤影，何其寂寞凄凉。以上所取意向皆虚，皆无实，是为轻。
三、静
静者，不浮躁，不焦躁。神骨俱静，词讲究这一点。
寇先生词云：“七分水色二分灯，一分微月明……淡云来往月无声，心平潮也平”。此为神骨俱静。
又云：“起来闲绕曲栏行，万花悄悄和烟睡”。仍然是静。首句意境当本岳飞《小重山》“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此为语典。两句词，静且温情脉脉。
反过来读东坡海棠诗，“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红烛照红妆”，是否无情？而况周颐“晓来依旧有残红，不敢怨东风”，则温厚矣。
朱庸斋先生《曲玉管》词云：“待卸银钩，隔去帘外芳尘，过黄昏”。前韵“渺渺天涯，茫茫沧海，红笺后约难凭准”。故知词句意为甘于寂寞，心无旁骛，所谓除却巫山不是云，而托意于隔帘芳尘，一片落寞情状，而无一丝焦躁。
四、小
小者，精美纤细。词以婉约为主流，内敛，隐忍，但不是软弱。
寇先生在文革岁月见到我喜爱词，恍如心中梦寐，欣慰之余，书赠别《踏莎行》云：“饯梦杯深，题香烛短，白头惜别情无限”。所取意向，精美纤细。
难得的是，远隔千里之外的朱庸斋先生写《高阳台》，前两句八个字非常相像，词云“饯梦杯宽，偎人烛短，年年节序空惊”。在那个通迅不发达的年代，英雄所见略同，皆精美纤细。
朱先生《渡江云》词云：“画槛依然，低护旧芳丛。凄迷碎雨，乍掩却、苔径鸳踪”。同样精美。
五、远
远者，悠远，平远。
诗可以言志，也可以抒情，词以抒情为主，且抒情性强于诗。有些词学家认为词为艳科，因为第一本词集《花间集》只有两个主题，一为美女，二为爱情。《花间集》第一首词就是温庭筠著名的“小山重叠金明灭”。
同时期的李后主原本也是这个风格，比如写与小周后约会，词云：“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少女怕人发现，脱了鞋子见郎，颤字说明激动，结句感人。
这一时期的词，大抵是此风格情调。自唐五代冯延巳起，士大夫高官及北宋诸公在写道德文章之余，发现了词这个精美的文体，皆喜以余力为雅词以求放松娱乐，从而拓宽了词之意境，提升了词的品味。
王国维云：“词至后主，眼界始大”，盖有家国情怀。后主《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我们从小就会背，就这么念过去了，是否能体会出宇宙之永恒与人世之无常的悲哀？能否体会浓浓的家国情怀？
据载，中主曾问冯延巳，“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冯未做正面回答，而是说不若陛下之“小楼吹彻玉笙寒”。李中主词《摊破浣溪沙》有名句“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闺中人不知郎君在鸡鹿塞是否移情别恋，另有新欢，还是有什么情况，而吹玉笙吹出寒意。冯词《谒金门》也是写闺情，风皱春水喻指主人公动荡不安的心。君臣互相打趣，尽欢而散。
词应意在言外，词的抒情状景都应悠远。况周颐《蕙风词话续编》云：“词有淡远取神，只描取景物，而神致自在言外，此为高手”。王国维《人间词话》云：“一切景语皆情语”，同此。
欧阳修《踏莎行》词云：“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白石词云：“渚寒烟淡，棹移人远，缥缈行舟如叶”，两词皆情、境俱远。
此外，词之音节也要悠远，情韵也同样应当悠远。
六、宛
宛者，宛曲、含蓄、寄托、沉郁，这是“清空”之后，词体的又一个灵魂要素。
（一）宛曲。
清袁枚认为，文似看山不喜平（《随园诗话）。词，更忌平直，笔路子应宛转，多转几个弯，回环曲折。
寇先生《琐窗寒.冰花》词云：“误归来、窃香蝶魂，几番错认梨花影”。这两句词写的是北方冬季窗子上结的冰花，但是作者并不直接描绘冰花形态，而是从侧面着笔，曲折写来。冰花是白色的，似梨花，而冬季不会有蝴蝶出现，那么只有蝴蝶之魂几回误认，而且是窃香之蝶，这是典故。十四个字，竟然共可以数出十几个弯。
宛曲，才有婉约。婉约的约，是约束。嚎啕大哭不感人，无语凝噎忍住不哭才感人。
（二）含蓄。
所谓不着一字，尽显风流。写词，要含在里面，蓄积在里面，不能一泻无余。忌说尽，表面上能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
寇先生写昔时恋情，词云：“想今宵，明月高楼，知与谁同”。伊人在明月下，高楼之上，不知谁在陪。悲哀与失落只能如此含蓄表达，不说尽。
古之前贤多写爱情，写到老。
（三）寄托。
寄托，是词学的重要概念。深微幽隐的情感不能说尽，只能托于花鸟鱼虫山川树木等物象。
杜牧离别诗云：“蜡烛自怜无好计，替人垂泪到天明”，即是如此。写词，要学会比兴，用景传情。
朱先生咏落叶词云：“恨满扶桑弱水，怪冤禽、惊寒不起”。扶桑，太阳升起之地。弱水三千，落叶不能浮。冤禽惊寒，却不能飞起。这不是描摹真实之景，而是有很多寄托。盖冤禽乃填海之精卫，涉及朱先生任职经历。
（四）沉郁。
所谓深沉、浓郁。
寇先生词云：“花外一蝉留晚韵，剩共残阳低咽”。沉郁顿挫之至。又云：“相思无分况可怜”。连想都没有分！
朱先生也有词云：“红蜡纵余当年泪，料多情不向人间滴”，同样沉郁。
七、曼
曼者，柔美、悠长。
（一）柔美。
简而言之，不爆发，不外向，不张扬。
朱先生词云：“如今更办相思泪，好为伊、洒遍帘栊”。办，应依繁体字解释，用心去做。此风格笔法即为柔美。
（二）悠长。
寇先生词云：“蕙炉香袅断肠纹，倩魂摇曳风灯里”。情韵悠长之至。
八、渺
渺者，凄迷、迷惘。
如果直说怎么也找不到人，追不到人，这不会感人。必须在前面加上“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则“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这就感人了。
纳兰性德《淥水亭杂识》云：“花间之词，如古玉器，贵重而不适用。宋词适用而少质量。李后主兼有其美，更饶烟水迷离之至”。所谓烟水迷离即为“渺”。
寇先生《菩萨蛮》词云：“樱桃落尽春无迹，望中天水依然碧。小篆吐秋心，隔纱烟语深”。语，而有烟，凄迷，迷惘，不宜强解。李白诗云：“碧纱如烟隔窗语”。老杜诗云：“野人寻烟语，行于傍水餐”，可参。
由于安排的时间有限，后面还有互动交流，上述内容大多没有展开讲，本来是可以讲八次课的，现在只好讲到这里。补充说一下寇梦碧先生的词学观，即八字标准：情真，意新，辞美，律严。以律严为例，连仄以去上为宜，比如“尚能饭否”，饭否，去上声，音节悠长。寇先生尤其强调，词宜柔美。
互动环节
问：朱先生词，渐绿汀州，与载得落红，有无矛盾？
答：汀州未绿，亦有梅花开谢。
问：咏秋天可否用落红？
答：日常生活中，凡动情者，皆可入词。秋天亦有落花。景语、意向，须载情意，景与意向作吾之代言人。
问：老师刚才说词是宋代的流行歌曲，但是又说词之雅正，是否矛盾？
答：宋朝大众普遍文学素养较高，因此，词的创作者水平要更高，否则写的东西谁看谁唱？现在流行歌曲也是高于大众的，唱歌的是歌手，但创作者肯定高于大众。
问：长调未写完而意已尽，如何解决？
答：我在《诗词世界》开课讲长调创作，可以听课。词的结构中，有写景、抒情、讲理、叙事。长调须神完气足，做到三点，一是要有话说，二是需铺衬，三是做好结构规划。
问：先生所讲词之美学特质，如何用以评价《沁园春.雪》？
答：毛先生词大多非婉约，即非词之主流，多数疏放，也称豪放，大抵算是苏辛一脉。豪放词的美学特质与婉约词大致完全相反。因此，本词写大山大河，写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显示了作者的“全局”观。
问：徐晋如老师去年讲课，强调写诗需用典，有典才雅。写词，是否需用典，还是象李后主一样，不用典，表达清楚意思即可？
答：词之用典，无一定之规。词主要是抒情，依照传统认识，用典才雅，可见博学，这是中国古体诗词特有的手法。用典且能助力，几个字，顶几百个字。用典，能用尽量用。
问：请问先生的词学历程？
答：我高中时可以背很多唐诗，但读了课文《扬州慢》、《雨霖铃》，才发现长短句更有感觉，“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如此柔美。幸好买到了白石的词集，更加上受到清末民初几位老先生的指导与青睐，才从始就没有走上歧路。
词的体气——文体的气息，与诗不同。我学白石，先就是背，几百首词放到肚子里，才有化学反应。肚子里种兰花，才会吐气如兰。不要把词放硬盘里，没有用。现在如果不让我写词，我就不知该怎么活。
问：我背诗词，身边的朋友嘲笑我学诗无用，我只好回答说，这和你们泡吧打麻将一样，都是娱乐的方式。
答：学诗词无用。古时候，学诗有用，因为科举有试帖诗，求功名者必学诗。岳飞词“白首为功名”，功名不是坏词。现代人写诗虽无用，但可改善生活质量。
问：我学诗，赏读诗词，可是离开讲桌，就没有可以交流的朋友。
答：写诗的人都是孤独的，因为你超越凡俗，高于大众了。在单位找不到人交流，那就只能来南书房这个群了。先学会欣赏诗词，再学写，把生活、体验、感悟融入诗里。
舞蝶 2025.11.1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