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幼微牵着他的夭桃骅,华灯初上时分从西阳门进了洛阳。元夕的月色里飘荡着上一个冬天的冷意,沿路明烛煌煌,照见楼阁间薰起的霏微烟幕,仿佛极淡极浅的细埃,带了积雪的气息在东都夜空沉浮。
十二年了。阔别十二年的洛阳,也许只有上元这夜才是旧年的老模样。花千树星如雨。
观灯的人潮在戌时凶涨了起来,浩浩荡荡向各条里巷漫溢。一个粗衣妇人抱着孩子,或是与丈夫走散了,被人群拥得踉跄欲倒,不留神踏在身边方脸重颐大汉的脚上。那大汉脏了新纳的细摺乌靴,急怒之下,挥拳便要打。
一只从堇紫色宽袖里伸出的手轻轻托住他的拳头,再动不得分毫。
大汉见了李幼微,更加恼怒,方待破口大骂,瞥见对方肩头一青一白两道剑穗,忽然闭紧了嘴。他是学过几年功夫的人,虽不入流,好歹听说过江湖上些许要闻。李幼微的手指不过点了点,那雄赳赳的拳便不由自主地萎缩了下去。紫衣健马穿入摩肩擦踵的人群,如同无物,错身而过的行人只觉清风拂经,回头看时,月光淌着那个淡淡的背影,洗灭万盏灯烛流连在他身上的烟火之气。
李幼微径直向夜色幽寂处而行。丝弦飘曳里高挑一星孤灯,那是潮月楼的方向。
潮月楼头,他要找的人,不知能否等得及他的出现。
尘随马去,月逐人来。
“月盈怀”是延觞里、乃至整个洛阳西市最有名的行户,三百莺钗,十二玉楼,不知倾倒了多少东都的王孙豪贾;十二楼中又数潮月楼公认第一,“海天飞镜步潮生”,想要亲睹步冉冉姑娘曼腰一舞的,已无从计算,更有多情的世家少年,掷金千缗,只为换取冉冉画眉亭北舞罢揩汗的一条素绡手帕。
然而上元一夜,任他人富可敌国,冉冉见的,始终是同一个恩客。
八抬肩舆在“月盈怀”的泥金招牌下停住,肩舆上踱下的中年男子让鸨娘的目光一颤,只是瞬间的犹疑,接着面上立刻堆开花团锦簇:“荥阳公……经年不见!请先在适趣轩少坐如何?烟月楼的玉磬心,斜月楼的金莺簧,不知您老要点哪一出?还有新进一位瑶卮姑娘,尚是未梳拢过的……斛珍,斛珠!还不快……”两名美姬会意,袅袅娜娜迎上前去。
中年男子打了个哈哈,道:“秋五娘,都是熟人,怎地今天恁般啰咤起来?”
他身侧一个白袍的年轻人负手而立,眉飞入鬓,压着似笑非笑的眼神,好似利刃脱鞘,逼得鸨娘整个人都往衣裳里缩了缩:“冉冉她……前日……突染风疾。”
荥阳公浅浅笑道:“小裴。”
剑锋在他话音刚落时已贴上咽喉,无声无息。年轻人执着那把不知何处抽出的剑,依然是似笑非笑,对剑下花容失色的鸨娘和旁边两个丽姝道:“你们该明白,郑公的话,从来说一不二。”
元夕看花灯,那是俗人做的事。荥阳公郑申石不是俗人。月明人倚楼,这一夜,他喜欢看步冉冉的舞。
全洛阳的人都知道郑申石对那个教坊女子的宠爱。很难想象叱咤一方的武林大豪,踏过异己的尸骨后,怎样用血迹未干的手将鲜润的白梅别在洛阳第一名妓的鬓上。这一夜,只有那个女子能给他从尸山血海中也得不到的快慰。这是近乎怪癖的惯例。没有人,能够违抗。
五色切糕蒸腾出的最后热气也散在料峭夜风里。老人慢慢推着车,吆喝声有些嘶哑,尽管摊前难得几个主顾,却并未因此低颓下去。
李幼微道:“大伯,我称二两。”
他的声音很好听,像品茶时细瓷盖子与盏边不经意相碰,清而又轻的那声响。老人费力地抬起眼皮瞟他,露出一双白浊浊的珠子——眼疾是越来越重,怕是再过半年,连一丝光也瞧不见了。“八文,放那盘里罢。铜子儿最脏,我要切糕,莫污了手。”
李幼微看车前那锈迹斑斑的大盘,里头数目不多,却都是一枚一枚,精神地排在那里。没人欺侮这半瞎的穷老汉,年纪长了,脊梁弯了,头仍然抬得和青壮小伙子们一样高。切好的糕浇上厚厚的饴糖,重新蒸热了,用油纸包好递到他手上。老人冲他一笑,皱纹绽开,风霜侵过十二年前熟识的面孔。
李幼微从袖中取出一块赤金,碎碎地掰了,落下时已是铜子一样的圆片,敲在盘中那些被摩挲出光亮的钱上,发出薄而铿锵的铜声。
潮月楼,清宵阁。
一炉瑞兽香悠然烧着,魅人心魄的气息,仿佛怎么也透不到红罗帷幕的那一头去。
八名抬舆的扈从都被打发下去吃酒了。裴涣抱着双臂,站在荥阳公身后,却几乎可以看见郑申石的面孔慢慢爬上一股清霜之色。“啪”地一声,罗帏外胡床的檀木雕栏,已被生生捏下一角。
“郑公……郑公息怒啊!不是冉冉有意回避,不知道哪里沾的怪病,才一两日,全身都……郑公若是强求,只怕……只怕也……”
细碎的哀求钻入裴涣耳中,他微微地笑了。只为了一个女子么?步冉冉确实是绝色的佳人,然而郑申石和天下所有凡俗的男子,原来也没什么两样。
他瞧在眼底。郑申石似乎总是毫无戒心也毫无掩饰地向他展示男女之间最隐晦私密的一切。一年又一年的元夜,步冉冉的隔尘仙姿,红烛昏罗帐里的颠鸾倒凤,在他眼中,不过是艳妆骷髅翩然幻舞。裴氏的凌烟剑气不用修习到十重火候,已能将尘间情色隔绝。这是郑公与他心照不宣的秘密,就像他明白,凭郑公的武功并不足以为一世之雄,之所以在北武林如日中天,不过是,一个“势”字罢了。
剑圣裴旻的后人,也是要借这个“势”的。再锋利的一把剑,也是要握在一只高举的手中。
那只手如今抬了起来,全无血色地准备挥下。杀气渐在剑尖凝结,面孔惨白的鸨娘一干人仍在求恕,不过世人的爱欲,生死,都与他无干。
一个幽幽静静的声音隔着罗帐,就在这一刹突然响起:
“郑公,请让小婢代舞。”
“你是洛阳人?好像杂着不少外地腔调,那乡音却是改不了的……当然,许是我听错了。”远方灯会将阑,老人拿油腻腻的汗巾擦着手,淡淡说道。李幼微站在推车旁,抬头望向潮月楼头逐渐盛起的华光。谁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在等什么。肩上一双古剑,像是受了某种感召,在鞘里发着只有他自己听见的鸣响。
“绿野堂已经不在了。”良久,他道。
老人的手停顿了片刻。“你说被荥阳公灭门的绿野堂?不,虚籁先生似乎遗下个女儿来——可惜听说也坠在了花街柳巷。”他用力地拧着汗巾,却什么也没能拧出一滴,“话说回来,江湖上的事我们管不着,那些兴兴亡亡,也由不得我们这等人作主。”
李幼微没有回答。
他的目光一刻也未离开楼头摇曳的灯影。那里几道弦声玲珑响起,隐然是琵琶轻轻一捻的起调。他牵了马,一步步走去。老人忽地叫住了他:“……啊,你是那个李……”
“我记起来了,十多年前,似乎你常到我这儿买糕……给你弟弟吃的,对不对?”干瘪的喉头期期艾艾地动,卖糕老者空洞的眼神面对着凝固了的岁月,仿佛再一次,毫无征兆地焕放出从来不曾期望过的光彩,“十多年了……没想到……”
李幼微回过头,向他微微一笑。
“姑娘有疾,不能面客,小婢虽貌疏才陋,敢以薄技献于公前,还请勿要降罪。”
罗帏卷起,小小的丫鬟抱着一面几乎及近身高的曲颈琵琶,铅华弗御的脸,是一朵尚未染上春色的半开花苞,雪嫩的白。郑申石略眯起眼。还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吧?倒也被调教得口齿伶俐。容颜自不及冉冉风流,却有种天生的冷寂,养在深闺人未识的白芍,堕了红尘,纵然年幼,仍抹不去那一缕幽清韵致。她的眼,两汪深潭,直直对着前方,黑得像丑时的夜空,然而映不出任何星华。
她是个盲女。
“你会琵琶?”“也会舞。”
“有意思。”郑申石轻叩着桌案,怒气渐冷下来,化为笑意,“名字?”
女孩迎上他的注视,新月样的秀眉并没有一丝颤动,“小婢,幽蝉。”
拨子在水面荡开圈圈相扣的涟漪。音逐手起,曲随弦成。
流莺细语转作繁霜碎玉。云禽婉转南翔,烟雨一截发作裂帛之声。琵琶上漫说着冯小怜未曾道过的长调,女孩反手执琴而舞,青裾云袖轻飞纡卷,满堂红烛,被拂得明灭不定。
她唱李义山的艳歌。缱缱绻绻,无数根纠结相错的绣线。凤尾香罗薄几重,碧文圆顶夜深缝。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任好风。冉冉爱唱的也是这一首,红牙拍板下纤腰回雪,唱那油壁车中的女子,偶然恋上书生意气打马而过的少年郎,从此多愁多感不关风月。
那些风月的流光果真从轻轻曼曼的声腔中褪去,只余下一片清寂夜色。甜美忧郁的爱情冷淡成孤宵栖露,弦舞促疾,然后泉流生涩地触上坚冰。好似浓墨重彩的妆,一点点掉了胭脂,年幼的雏妓唱着离她意义甚远的诗,一张毫无表情的稚气脸孔,光影如蚀。
莺啭鹃啼,最终凋谢成空谷幽蝉,声声萧疏的绝响。
适趣轩里听不见楼阁上的弦声。笙吹簧鼓,春光荡漾,八名郑氏家仆都被灌得大有醉态,各搂一二美人,极尽狎昵。
虾须帘儿一掀,蹦蹦跳跳进来一个双鬟小姑娘,大约八九岁左右,鹅蛋脸儿,鹅黄衫子,穿一双鹅儿形的翘头绫鞋,晶莹透彻的眼骨碌碌在轩中诸人身上扫了一圈,笑盈盈地举起了手中茶盘。
一名绿衣女掩口笑道:“阿梦送东西来了。各位爷慢用,姐妹几个先在花斋相候。”诸妓嬉笑而去,有人不舍,牵住一女披帛,脑门上挨了一戳,也不以为恼。小姑娘待她们都走后,将盘放在桌上,排开一字儿八个茶盏:“妈妈吩咐,送些酸汤来与各位解酒,否则到了姊姊们闺房中,可平白丢了许多乐趣。”
众人脑子里一转,青楼乐户,多半有调配些秘制药物助兴,念及鱼水之欢,个个争着将那酸梅汤喝的一滴不剩。那小姑娘倚在轩窗边,随手拈了桌上不曾动过的狮仙糖放进嘴里,眼望着窗外。灯会已散,静夜阑珊,街上行人寥落,她像是在期待某个偶然经过的人影,唇角爬上浅笑。“齐鲁八虎,想不到给荥阳公抬轿的,也是这么鼎鼎大名的人物呢。”
这话好似一道电光,震得八人一凛,酒意刹那全消,伸手便取蜈蚣钩点睛刺蛟脊鞭等奇门兵刃。小姑娘只是坐在那儿,吹了吹鬓旁垂丝,饶有趣味地看。按上兵器的手忽然失了劲道,丹田内充沛真气也随之无影无踪。瘫软在地的八人睚眦欲裂,盯着面前天真烂漫的女童,恐慌取代了恼怒,慢慢想起一个极为可怖的传说来。
小姑娘含着糖,甜糯语声已然有几分渺远:“你们听过‘宁馨儿’么?”
——宁馨儿,那是永远也无法长大的孩子。
谁知道那门隐秘的魔功是怎样传承下来,又是怎样在一代代幼童身上荒诞地延续。宁馨儿的功力与神通,常人无可想象。他们是武林中的异类,是苍白的妖魅精怪,将强大的力量封在人类年幼的外壳里。魔功初练的第一天,他们便会延缓生长,最后永远,永远地停留在孩童的形貌。没有青春,没有衰老。
除了死。
长袖纷拂,愈舞愈急,歌弦都在一霎间绷断,迸出雷击青铜之声。幽蝉一个翩转,反身掷出琵琶,却从曲颈内抽出一柄弯刀,刃薄春冰,割碎了空气中兀自未散的残音。
如孤雁撞崖的一击,直指郑申石要害。刀到中途,被一物铿然格住。裴涣的剑。
幽蝉无法视物的眼眸深不见底。刀光如雪翻飞,全然不顾自护。剑锋擦过她娇小无比的身子,鲜血溅出,色泽淡得像刚洗过桃花的泉。
适趣轩,齐鲁八虎暴突着眼睛,声嘶力竭:“你……你是……”后面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一个字。
小姑娘微笑道:“我叫阿梦。”
“我早该知道你是为谷虚籁报仇来的,可惜当年未能斩草除根。”郑申石稳坐在胡床上,一只手习惯性地轻叩桌案,像是为这场剑舞打上节拍,“你肯去练那种功夫,倒是发了一番狠心,不过,似乎有些操之过急了。”
幽蝉咬唇不语,幼女般的面容上凄厉神色更浓。裴涣带着笑,凌烟剑气催开,化出千百寒芒。刀剑相错,冷电光摇,烛影陆离的阁楼间盈上一片森然。传说终究是传说,裴氏的剑法,才是真真正正的无人能敌。
第三十九招。幽蝉默数着。真要结束了么?刀脱了手,剑芒挑断发髻,青丝披头散乱下来。机会原本还可以再有,她还可以再等,然而无边的黑暗与孤寂中,她已不敢继续等下去。——我很傻么?敞开了怀,等待的时间终于只剩下长剑透体的刹那,记忆里倏地闪过一个人的名字。
只不过是一场梦,就让它,醒来吧。
风乍起。珠玑委地,软罗红帐在突然打开的窗前高拂,犹如艳绝人寰的烟雨。
那致命的一剑被什么力量牵引,斜斜落入了虚空中去。裴涣喝道:“谁?”重重帷幕遮蔽了他视线,再挥剑时,只见一袭紫衣,碧青莹白两道剑光,没有任何预兆地射入他杀气最薄弱的环节。快得如同幻觉。
裴涣从未见过这么快,也这么轻的剑。毫不凌厉,如风似影,但他知道它的分量。远离了所有咄咄逼人的气势,却由衷地令人生出绝望,仿佛那是一根在弱水中也会浮起来的羽毛,坠到已然面临崩溃的人身上。他生平自负,虽还未领悟剑圣武学的神髓,已罕有敌手;可在来人剑下,就像一个刚刚学会握笔的儿童,被大人手把着手涂鸦嬉戏。
来人似乎并不愿多作纠缠,才出几剑,便欲抽身。裴涣一面回招相阻,一面冷笑道:“绿野堂的余孽?”问完这句,才觉额头满是虚汗。
来人瞥了他一眼,道:“我只是想,像你这样的剑客,为什么也会傍人门户,甘人役使罢了。”
他口音极淡,极清,说话间双剑流岚,已在裴涣身上一扫而过——裴涣清晰地感觉到,不是痛,而是一片细细的凉,慢慢地衍开到血脉去。一眨眼,小楼内已没有了来人,也没有了幽蝉,唯余满地红罗破碎。他怔了片刻,踏着一地溅血似的碎片,走到郑申石的胡床前。
郑申石依然端坐,手依然搁在床前的案上,双眼圆睁,喉间已多出一处通透剑伤。血依然流着,还未干涸。
裴涣大惊,提起真气就要追去,谁料才一运功,本来毫无滞碍的身躯猛然爆出十几道血泉。好快。这是那一刻,他唯一的念头。
那个人没有要他的性命,却已经夺走他在世上赖以立身的一切。
谷幽蝉醒来时,世界依旧是黑的。她只能感到自己躺在某个狭窄而温暖的角落里。马车厢内烧着炭火,一个陌生的青瓷般声音透过毡帘,对她道:“郑申石已死。以前的事,不要再想了。”
真的像梦一样。简简单单一句话,把这么多年的苦楚与忍耐,都了结了。谷幽蝉唯有笑。她看不见自己的笑究竟有几分快意和凄凉:“我替爹娘兄长谢你。”
车外那声音道:“我并不认识你家人。”他沉吟了一下,短暂的静寂,“是袁瞻托我来的。这几年,他一直在找你。”
谷幽蝉身子一颤,像一抹电光击中始终就没有强韧起来的心,袁瞻,这个人名,曾以为早被干干净净地洗去,连死灰的痕迹也未留下。“我是不是真的……那么愚蠢?”修炼子守元功不到四年,贸然出手,是决计抗不过剑圣后人的。或者,他一开始就明白,她不是想复仇,只是,只是想死。
静寂仿佛延长了一瞬间,那青瓷似的声音道:“我知道。”
谷幽蝉霍然嘶叫:“你什么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忘了我?不忘了我!”尖长的指甲用力掐进面颊,似要将这张脸生生撕毁。为什么一个孩子会把自己变成这样的造物?宁馨儿,注定不能人道,不能化育,也不能爱。
“我永远不能长大了!永远不能……和他在一起了!你怎么会懂?像我这种妖怪,死了要灰飞烟灭,连地狱也下不去,你们男欢女爱,乐享天伦,怎么可能会懂?怎么会了解,同一个世间,还有这样的奇闻异事,这样的悲惨与苦辛!”
外面的静寂在她的狂喊中,蔓延到无穷深广。那人再没有说话。甚至谷幽蝉也在怀疑他到底有没有听见。当她心中突然升上悔疚,想要再说些什么时,一声马咴,狭小的空间开始移动,慢慢地,将她带离,朝着她命定的归宿带远。
车走雷声语未通。
谷幽蝉匍匐下去,面向黑暗,无可抑制地痛哭起来。
宗梦坐在洛阳城外驿道旁的一块大石上,膝头摊开一手帕的兰花豆,嚼得嘎嘣直响。天已经亮了。远处一匹胭脂桃花马驰来,马上骑者紫衣翻飞。李幼微跳下鞍鞯,递给她一个油纸小包。
宗梦欢呼一声,打开看是浇着糖的五色切糕,尚有余温。李幼微看着她吃,含笑不语。“你不怪我四处乱跑了?”嘴里被糕填满,小颊高鼓,吐词也是含含糊糊,却自是兴奋难掩,“我帮你打发了那一帮狗腿子呢。哈,只消一包云泥散,再加上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故事,就把他们一个个唬得鸡模狗样,你说好笑不好笑?”
李幼微待她差不多一块吃完,望了望天,道:“走罢。”
宗梦扯着脖子把糕咽下去,剩下的和兰花豆包在一起,珍而重之地收在怀里。仿佛想起什么,上马之前轻轻拉了拉李幼微的袖角:“师父,你什么时候才肯教我武功?”
李幼微淡淡地笑。晨光便在这一刻洒了下来,他不经意地抬手遮住眼睛。十二年了,还是习惯不了。早春的清晖温煦流转,照在他腕上,十二年前便不再成长的、少年削瘦皓白的手腕,朝阳下,泛着洁润有如象牙的光泽。
宁馨儿·之一·莺啼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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