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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李芳菲,梨花笑。
怎比我枝头春意闹。
芍药艳娜,李花俏。
怎比我雨润红姿娇。”
燕赤对着白釉瓷瓶中的一枝红杏轻轻哼唱缱绻绮媚的歌词。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有着圆圆杏眼的女孩,娇俏地笑着:“燕赤,等我,唐僧进了我们荆棘岭后,我就是你手中的一枝红杏了。”
想着想着,燕赤轻抿的薄唇划出了轻浅的弧度。杏瑶,你果真成了我手中的一枝红杏。一滴泪却不禁潸然落下,但你那天真烂漫的笑脸,我是再也见不到了。
清风拂过,杏枝上的花朵微微颤动,仿佛佳人歪头在笑……
荆棘岭内邪念生
荆棘岭内,杂草野树,参差披拂。
此起彼伏的“咯咯”笑声从草木最茂盛处飘散出来,最密实的草丛都遮不住他们的笑声。
一群似人非人的小妖们在林间戏耍。一只有人的驱干,手臂也是嶙峋的树枝,可以自由伸缩随意抓取物与人;一只走路歪歪斜斜,还保留了树的姿态,脸部已有表情丰富的男孩模样……十几个似树似人又各不完全的生灵,玩着最寻常的游戏,天真烂漫。死寂的林子,泛起了一丝生气。
一株千年巨树,遮天蔽日,裸露出的遒劲树根上坐一中年美妇,面有忧色。
“阿瑶,过来……”
小妖中一轻盈者跃然跑来,发髻插一枝红杏,花朵仍如长在树上一样灵动娇俏。少女杏眼圆睁,身姿窈窕。唯一一点不同寻常之处,右耳仍是木形,皲裂的树皮般,贴在女孩一侧脸端,如带上了奇异的装饰,像是一副活色生香的画面,被粗暴地涂抹了不和谐的一笔。
女孩儿不以为意,头发都梳在耳后,木耳格外突出。
“杏姨,您有何吩咐?”少女一派天真。
“为了给你们这些杏子杏孙们都赋予了灵气,加速你们的修行过程。我灵力已不够支撑你们修行圆满,只能让你们落得人不人、妖不妖的样子。一个个心智愚钝,真担心你们以后能否在这妖孽横生的荆棘岭立足啊!”杏姨长叹一口气。
“有您在,我们什么都不怕!”阿瑶答得干脆。
“你们也得能自保啊。”杏姨看着肢体残缺未全的杏妖们,爱怜中有担心。
“那怎么办啊?”杏瑶恳切地看着杏姨。
杏姨示意她坐下,用手抚摸着她的木耳。“目前唯有一法。听十八公他们说,来自东土大唐的和尚唐僧是如来座下金蝉子转世,如把他留在荆棘岭内,他体内的灵气可供岭内众生灵延年益寿,千万年不病不死,且法力增强。我们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找岭中合适妙龄女孩子,去引诱唐僧,把他骗入岭中。”
杏姨看着杏瑶,眉间一点天生娇红花瓣,衬得粉面含春,眼波潋滟。和自己年轻时的相貌颇有神似之处。就是,少了点情,少了点灵。
“我吗?勾引人,我不会,我就是个小妖。”阿瑶不迭摇头。
“不会,就去练练吧。找人间的师傅,教你撒娇,教你卖弄风情,怎么讨男人喜欢。”杏姨拍拍她的手,“去吧!”
杏瑶站起来,从被杏姨赋予灵力以来,她就是以天为被以地为席,与鸟兽和妖物为伴,男人,男人为何物?怎么讨男人喜欢?她不懂。
遵从杏姨的吩咐,她化身一缕青烟,隐出了荆棘岭。
看着消散的青烟,十八公、凌空子,浮云叟、孤直公现身,围在杏姨身边。
“杏妹,识时务者为俊杰。幸好你把杏族最美的姑娘献出来完成大计,如若真如前几日顽固。荆棘岭中杏族一脉,必是灰飞烟灭,挫骨扬灰了。”绿鬓婆娑的凌空子捻须大笑。
杏姨双手紧攥成拳,一对金环束住手腕,若隐若现。她面露悲愤:“枉你们四个灵力高强,修仙得道,居然还行此下作之事,欺负我族弱小。”
拂云叟皮笑肉不笑地冷哼:“唐僧入岭,我等吃肉,汝辈也能分杯羹。皆大欢喜,做什么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
孤直公强一步到杏姨面前:“如果不是我等刚直男仙,不擅妖魅惑人之术,哪里还让你们有便宜可占?哼!”
望着四个看似仙姿逸骨的树仙,大言不惭地炫耀自己的诡计。杏姨狠不得扑上去和他们拼命,即使化了这一身灵力。
可是,不行,她还有太多的杏族女子需要照顾,还有一身的罪孽要用毕生来清洗。
杏姨低头望向正对的湖泊。一侧脸颊,是沉鱼落雁之貌,另一侧,是狰狞丑陋的手掌大的疤痕。她看着自己的倒影,多年前心如刀绞的剧痛已不见了,只剩下隐隐的疼。想起那个温柔的男子:燕生,究竟是我负了你。又想到酷似自己的阿瑶:阿瑶,对不起,杏姨只能欺骗你了。
清明镇上捉妖人
他,赤霞,清明镇上的传奇,也是清明镇最大的笑话。身为镇上首富第三代继承人,万贯家财,一朝散尽,只做了个一文不名的捉妖人。
别人不懂,笑他浪荡疯癫。他却知,要为仙逝的母亲找回公道,还清明镇一个清明。
母亲离世已经12年了,直至今日。想到平日温顺至极的母亲目眦尽裂地抱着父亲的腿,跪地哭诉:“相公,我平日谨言慎行,三从四德,无不遵循。你纳妾,我同意,你平妻,我不反对。为何还要休了我?”
父亲的脸如同清明镇对面太平山的石头一样坚硬平静,“无他,喜梅不喜欢你。”
母亲木然了,呆在原地,久久未动。他陪着母亲,求着父亲,哀哀哭告,父亲仍是无动于衷。
这时喜梅——父亲的新欢出现了。大红的罗襦裙,满头乌发挽成随云髻,斜插一枝红梅,美艳绝伦。扶起了他:“小赤,我是爱你父亲的啊!”
那么不知礼义廉耻的话,从那令人销魂的丰润红唇中,如风铃悦耳的乐曲,迷醉了他。他眼神怔忡,“母亲,我懂。”
话一出口,匍匐在地的母亲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丈夫被迷住了心窍,是自己无能,连平日恭顺的儿子都倒戈于敌人,自己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人世。
母亲疯了一样地撞到正堂的红柱上。这一撞,力道之大,丢了母亲的命,保全了她的名声,惊醒了迷乱中的燕赤。可惜,他已是丧母的孩子了。
他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只看到,喜梅骄傲得意地离开,携着冷漠的父亲,嘴角一抹胜利的微笑。只留下呆若木鸡的他,和盖着一摊血的母亲的尸身。
直到一个捉妖人来到大宅,炼取三昧真火与喜梅斗法数次,喜梅功力不济,化为青烟遁逃。父亲方如梦初醒,明白喜梅乃是异类,而结发妻子与自己已天人永隔,后悔不迭。不几日,就急病交加,撒手人寰。燕赤永远忘不了那狐媚的眼睛,温柔的面容掩盖下的冷酷的心。
他变卖家产,还诸于民。他发誓,要做一个捉妖人,捉尽天下妖,还盛世清平。
燕赤阿瑶初相逢
一日,燕赤在清明镇的茶馆闲坐,伙计殷勤地摆上了一壶清茶,一碟香干。突然,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香飘入鼻端。
他警觉:怪,有异物的味道。耳听得对面绮香楼里,嘈杂一片。
“又是那个疯女子,天天问男人,喜欢我吗?”
“这海晏河清的天下,怎么还有如此厚颜无耻的女人,真是有伤风化!”
“不是脸皮厚,是脑子有毛病。看她那张脸,涂得和戏台上的戏子差不多。”
七嘴八舌的声音,人群散发的浓郁汗腥的味道,声音和气味的杂乱让燕赤的大脑益发混沌,可幽香仍是丝丝缕缕飘了过来。
他拨开人群,走到拥挤的尽头。三个相貌粗鲁的彪形大汉,团团围住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口中满是污言秽语。
“哥哥喜欢你啊,妹子!”其中一名大汉用手去摸少女的肩头。手撩拨到少女垂下的头发。一只耳朵,不,一只木质耳朵露了出来,看了让人触目惊心。
“啊?妖怪!”大汉惊得跳了起来。饶是如此肥硕,动作倒很迅速。
少女扭过头来,一团过份雪白的脸,脸颊处两团鲜红的胭脂,唇瓣亦是红艳欲滴,眉毛画得又细又长,飞到云鬓深处。众人猛看,不是疯女,倒是女鬼。近处两个大汉也被唬了一跳。再加上一只木耳,众人由调笑变为震怒,舞动手中的家伙就要揍无辜少女。
燕赤顿生怜悯之心,拉住少女柔荑,用刀鞘抵挡潮水般的人群,劈开一条道路。少女身轻,仿佛没有份量。两人如同飞样,逃离众人。
终于行至郊外无人处。俩人停下来,他气喘吁吁,女孩气息平稳,丝毫没有狂跑后的痕迹。突兀的木耳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燕赤心里划过一道不祥的预感,还未扩散至警醒,就被少女的妆容逗笑了。
“你一个女孩家,怎么化成这副鬼样子?”
“啊,这样不美?我看了一个月的戏。里面的杨贵妃、王昭君都化得这样,都是大美女,男人都爱她们。”少女不解,眸子清澈。
“那是戏妆。你看哪个姑娘平日那种妆容。”他不屑。
瞬间,女孩用衣袖粗粗擦去粗糙的妆容,又用清水把眼角、唇角沾染的颜料细细洗去。清水芙蓉一样的小脸,真挚地望着燕赤:“这回呢?”
燕赤看着那精致的脸,心不由得狂跳起来。他用手把一绺发丝拂到前面,遮挡住少女的耳朵,又随手摘起脚边的一朵小花,插在木质耳朵上。被发丝和花朵遮盖住了缺陷,少女更加动人了。
“我帮你找个师傅吧?想美可不是化妆那么简单,内涵仪态举止也很重要。”他打算帮这个小妖一把。原因,他自己也不明白。
“那我可以用你做个试验吗?”少女笑意盈盈,望着眼前的英武少年。天真的样子让人无从拒绝。
“可以!”除了答应捉妖的事情,他不假思索。对其他事,早已是心如古井,一片死寂。今日,他却答应了这个小妖的请求。
两情相悦互不知
每日,阿瑶都会把自己学到的才艺向燕赤大肆展示一番。她写的瘦金体,嶙峋劲峭,颇有徽宗风范;她挥笔而就的诗词,有魏晋古韵;她的歌舞,也是曼妙多姿。
每当才艺呈现完毕,少女就用胳膊挽住燕赤的脖颈,迫切地等着少年给予赞赏。大眼睛瞪着少年,一眨不眨。
“好。”燕赤淡淡回答,她为妖物,必然有过人天姿。诗词歌赋必然不在话下。
阿瑶的眼神黯淡下来,这个人怎么如此吝啬,一点赞美之词都不给。每次回荆棘岭,杏姨都会大加赞赏,说“阿瑶才艺日渐精进,加以努力,必能成事。”可燕赤连第二个赞美的字都不吐出口。
阿瑶是个好姑娘,想不明白的事不想,转念就去想开心的事情。
“我表现这么好,你今天带我去哪里玩?”刚才还有点忧郁的少女,片刻就变得生气勃勃。
“五艺桥,有杂耍百戏,还有云片糕、火晶柿子、江米切糕、冰糖熟梨……”话没说完,一只小手捂住了燕赤的嘴巴,“别说啦,我都馋坏了,一样一样吃,都要吃个遍。”
习惯性地被阿瑶牵着手,逛遍了清明镇的好吃好玩的地方。习惯性地为她结账,成为她的专属奴仆,心甘情愿地为她抱着大包小包的物品,习惯性地看着她笑,然后已经忘记微笑的他,也学会了微笑。
“桃李芳菲,梨花笑。
怎比我枝头春意闹。
芍药艳娜,李花俏。
怎比我雨润红姿娇。”
这是阿瑶最爱唱的小曲,时日长久,燕赤也学会了。夜深人静之时,他手里抓着新捕到的妖物,竟然会哼着歌,来来回回的四句,就是阿瑶唱的曲子。他暗骂自己:傻瓜,你被洗脑了吗?一个小妖的歌,也值得被你这样惦记。可是,下个晚上,还会重复同样的小曲。
“燕赤,你是男人。你喜欢我吗?”阿瑶大口嚼着花生糕,边眉目传情。
燕赤神情专注,凑近了阿瑶的脸。阿瑶脸颊顿时热了起来,这是要做什么?
燕赤用手轻拭她的脸颊,一粒米粘在修长的男人食指上。“我不喜欢吃货,哈哈哈。”
“讨厌讨厌。”阿瑶脸更红了,这回是气愤。
她不知道男人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但回到荆棘岭的镜湖,她经常审视着湖中的自己。弯弯的眉,大大的眼,精致的下巴。燕赤应该会喜欢吧。
“咳咳咳~~”杏姨的轻咳打断了阿瑶的思绪。
水落石出情断离
“阿瑶,你可以出师了。你的妩媚,可以迷倒任何一个男人,包括唐僧。”杏姨静静地说。
“那我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突然,四个身影出现在杏姨身边。
“接受杏妹的灵力,做杏林的主宰,完成你的使命。”四位树仙欣赏又得意。
“那,杏姨,你,你不就灰飞烟灭了吗?我不愿意!”少女蹙起了眉头,连连后退,险些落入湖水之中。
“阿瑶,我是罪孽深重之人,早该一死,只是放心不下你们。”杏姨眼神忧郁,望向那一片茂密的杏林。
“我遇到过一个男人,他叫燕生。那天,我正在闭关修炼,浑身处于最虚弱的时候。一对夫妻来杏林闲逛,那女子为着年少貌美,讨夫君喜爱,硬要摘下最美最娇艳的一枝来把玩。殊不知,那正是我灵气聚集之处。奈何彼时,我正在生死交集之际,也不能有任何举动,只能心中暗暗焦急。那男子一番话令我心生感激,‘娘子,万物有灵。你有你的美,杏自然也珍惜它的美,在我看来,各得其所,方是至佳境地。你有我的呵护,杏能自由生长,如此甚好。’那女人方作罢。但还是不依不饶,要摘一朵杏花插至鬓间才可以。”
“可能是前世孽缘吧。我心心念念忘不了燕生,即使他有家室,即使知他有妻小。我还是不顾一切去追寻他。他是个正直男儿,我就对他施了媚术,获得我期待的温存和快乐……”杏姨渐渐陷入了沉思。
“然后,你就害得他家破人亡,你就自在逍遥了!”突然,传来燕赤悲愤的声音。他从一片漆黑的密林中走了出来,银白的衣衫更显他的俊朗,也与这恐怖的黑暗格格不入。
“你~~你是燕生的儿子。”杏姨颤抖地说。那相似的眉目顿时把她拉去了痛苦的回忆。
“我也遭到了惩罚,三昧真火毁了我的容貌,也毁了我的灵力。让我连做妖都不能堂堂正正。”杏姨捂住自己残损的半张脸,跪坐在地上。
“我恨不得食你肉吸你骨髓,扒你皮抽你筋,方消我心头之恨!”燕赤说得又急又快,铿锵有力。
杏姨突然坐起,用手指着阿瑶。一道金色光线从她的手上发端,如金色拱桥直架到阿瑶仍是木头的耳部。金色越来越亮,湖面与空中两道金虹联结,如金色人目,孤独地在荆棘岭中看着人妖演绎的可悲可叹的故事。
金色逐渐黯淡,直至消失。杏姨由人形化为一枝枯枝,再也不动。阿瑶的木耳脱落,变为了白嫩嫩圆润的少女耳朵。
阿瑶扑过去,怀抱枯枝,泣不成声。
燕赤也惊呆了,他深吸一口气,拉起阿瑶的手,“阿瑶,快走,这里不宜久留。”
俩人还未行动,四树仙中拂云叟左手扬起,一条干枯树藤如蟒蛇般,紧紧将燕赤缠绑在杏树树干上。燕赤左右难以扭脱。
“阿瑶,你骗来唐僧,这个臭小子就能活命。”四仙拽起阿瑶,就要离去。
“燕赤,等我,唐僧进了我们荆棘岭后,我就是你手中的一枝红杏了。”阿瑶哭喊着,被四仙强行带走。
她有了灵,有了情。却离开自己最亲最爱的人。
尾声
阿瑶没能完成她的使命。
四仙没有料到,美貌才华胜过杏姨的阿瑶,却无法迷惑一个男人,一个对信仰坚定的高僧。他的一切都献给了佛祖,没有一丝的欲念残留在心。任是动人天仙,也无法撼动他的内心。
四仙更没料到,他们的贪念给荆棘岭招来了灭顶之灾。唐僧的徒弟猪八戒和孙悟空大闹洞府,无数老树被连根拔起,随意抛掷,那师兄弟二人棒打耙除,将林中得道生灵,毁灭尽净。大小妖精,多年灵力毁于一旦。
阿瑶已是伤痕遍体,她挣扎着爬到燕赤的身边。燕赤所在的大树也已是倾颓之态,他的一条腿被压在了树干之下。
“阿瑶,你回来了,我们一起走!”燕赤惊喜地看着归来的阿瑶。却忘记自己是心有余力不足。
阿瑶惨笑:“燕赤,你喜欢我吗?”
“喜欢!我喜欢!”燕赤大喊着,仿佛阿瑶这样能看到他的心。
阿瑶凑近他的脸,一道金光从她的双唇中冒出,进入了燕赤的口中。
滚滚灵力在燕赤内心涌动,四肢百骸仿佛都恢复了生气。他拒绝,他反抗,但无济于事。直到金光消散。
阿瑶委顿在地,变为一枝红杏。
燕赤完好无损地爬了出来,捡起来那枝红杏,珍惜地握在手中。泪水扑簌簌地落在花瓣上、地上。
……
燕赤走过了很多地方,抓住了很多妖怪。无论在哪里,他都带着那枝红杏。哼着阿瑶最喜欢的歌,吃着阿瑶最喜欢的食物。好像,他们仍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