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晴与楚家川的关系产生微妙的变化,是在2012年的仲秋。
那年仲秋的一个夜晚,已经九岁的波比突然给展晴打去电话,他哭泣着喊:“干妈,我害怕,你快来,妈妈要跳楼!”波比的声音饱含恐惧,展晴慌了,以十万火急的速度赶到罗樱家。
家已不成家,能砸的都砸了,一片狼藉。波比被罗樱打得鼻青脸肿,使劲抱着妈妈的腿不撒手。见到展晴,他哭喊着说:“干妈,你劝劝我妈吧。爸爸要出差,她说什么都不让去,说如果走了她就要跳楼。结果,爸爸还是走了,妈妈就成了现在这样。”
展晴当时气急了,喊了一句:“楚家川,你不出差会死啊!”当时,她似乎已经忘记了楚家川的身份,只把他当作是普通的男人一般恼怒。她跑到一边拨打他的手机,怒问:“你为什么非走不可?你知道你们家现在什么情况吗?她差点跳楼,你就这么想让她死吗?”
楚家川沉着地回答:“放心,她不会死,她已经玩儿过无数次这样的把戏了。而且,我的身份允许我拿工作当儿戏吗?我要带队去上海洽谈一个经济合作项目,现在已登机,飞机即将起飞,有什么事等我后天晚上回来再说吧。”
说完,楚家川就把手机摁掉了,剩下愣在他家的展晴,不知如何收拾他留下的这个烂摊子。
罗樱披头散发、眼神迷乱地盯着茫然、错愕的展晴,猜到丈夫的回答一定很无情,很绝决。她使劲挣脱开波比的小手,伤心地哭倒在地板上。展晴愤怒地看了一眼握在手中的手机,又看了看趴在地上、伤心欲绝的罗樱,怒火中烧,瞬间决定打电话给楚家川的司机,问出他后天晚上楚家川回来的航班,然后直接去机场,绑也得把他给绑回来。无奈,楚家川的司机口风实在太紧,半个字都不肯透露。司机在电话里对她十分客气,但分明刻意在他们中间竖起了一道防火墙。挂断电话之后,展晴悻悻地想,如果有一个奖项叫“中国好司机”,她一定要推荐楚家川的司机入围。“你真得很敬业!”她有点咬牙切齿地在心里说。
没办法,展晴只好打电话给自己的母亲,要母亲调动个人关系,帮她查到楚家川的航班。母亲怪罪了她几句,希望她不要老是这样利用家里的关系帮助不相干的人。话虽这么说,母亲还是帮了她,毕竟,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况且,母亲也知道罗樱的情况,知道女儿是好心,想要帮助那个可怜的女人。
整整一夜,展晴都没有睡觉,一直陪着罗樱,听她诉说她与楚家川的那些往事:楚家川曾经对她多么温柔体贴、关心爱护,她的家人又是怎样一步一步帮着楚家川升迁,直到他坐上C市副市长的位置。
“现在的他是如此风光,统领着千军万马,一呼百应,所以他就忘了自己曾对我许过的承诺。我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爱他还是恨他。前几天夜里,我提着刀站在他床前整整一个晚上,一直在心里跟两个自我做斗争。一个我说:杀了他!一个我说:这是我最挚爱的人,是我的丈夫,我儿子的父亲!如果当时的情绪再失控一点,楚家川这个人就从地球上消失了,我也就解脱了。”
说到这里,罗樱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已经在自己卧室里睡着的波比顿时被吓醒,蹑手蹑脚地走到父母的卧室,害怕地看着母亲,怕她又会跳楼自杀。展晴冲他摆了摆手说:“睡觉去。”
波比走了。展晴望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多么可爱的孩子,如果不是生在这样的家庭,他该会多么受到家人瞩目和重视。
罗樱完全不关心波比,对他的到来和离开无动于衷,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无法自拔。展晴站起身来,准备去给哭了很久的罗樱倒杯水喝,罗樱却一把拽住了她,接着,把头整个埋进她的怀里,喊着:“展晴,你别走,你别走,你抱抱我吧。”
展晴只好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让罗樱趴在她的腿上。她的裙子很快被泪水打湿,罗樱喃喃地低语:“抱抱我,抱抱我。已经八年了,楚家川吝啬得连一个拥抱都不肯给我,我就像是他感情的弃儿,已经被他轰出了他的感情世界。这八年间,我努力要讨他欢心,想让他重新爱上我,可他拒不接受。看来,他完全把我们的婚姻当成了政治婚姻,不需要我了,就像扔一块破抹布一样地抛弃我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挽救我的婚姻。展晴,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这一刻的罗樱,特别像一个无助的孩子。或者,她的心理年龄比波比大不了几岁。罗樱算是个美丽的女人,她的五官可以用清秀一词来形容。四十几岁的人,脸上依然没有什么皱纹。除了楚家川的冷漠,她几乎没有可以烦心的事。
为此,展晴对楚家川更加厌恶了。“她这么爱你,你就这么伤害她?”展晴打算后天在机场拦住楚家川的时候,先把这个问题抛给他,以此作为他们谈话的开场白。
第三天晚上,当楚家川在机场出口处见到展晴的时候,样子略微有点慌乱。
“哼,他一定怕我在他的下属面前给他丢人,破坏他在人前的威严形象。”展晴嘲讽地想到。
展晴挤进由楚家川的随行团队组成的人墙里,直接将身体堵在他面前。楚家川的眼神在刹那间显露出一丝尴尬,不过,他立刻用威严的语气对身边的下属说:“我这儿还有点事要办,你们就不用等我了,一会儿我自己回家。”
下属们不敢多问,立刻从他们两人面前尽数消失。楚家川笑了一下,对展晴说:“其实我不是怕你当场灭了我,我只是怕你在机场审问我会引起围观。”
展晴没笑。她并不喜欢楚家川的这个冷幽默,也不想随着他的聊天节奏走。她要让两人之间的气氛保持严肃,以便于呆会儿有一个好的谈话氛围。
离开机场时,楚家川直接向展晴拿了她的车钥匙,二话不说,就将车子开到了市区内的一家酒店门前。一路上,他都很沉默,专注地开车。展晴也固执地沉默着,她在想着一会儿如何对付楚家川。她在心里模拟着她与他的对话,想出好几种模式。总之,绝不能让楚家川占了上风,一定得说服他,让他对罗樱改变冷漠的态度。
当车停在酒店门前时,展晴突然有点犹豫。
“我今天是要找你谈话的,干嘛非得到酒店?”
“小姐,你不会是以为我有什么非份的想法吧?我已经两天都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了,每顿饭都是在工作,与人交流也像在演戏,吃得很累,又总是吃不饱。这家酒店的老板我很熟,吃着放心,绝不会泄露我的行踪。现在,我真觉得有点饿了,你行行好,能不能让我一边吃饭一边接受审讯呢?”楚家川笑着说。他的眼睛和波比的特别像,都很明亮,都很专注,都会时不时地闪烁着一丝小委屈。展晴被打动了,什么也没说,抬腿进了酒店。
酒店经理一见到楚家川,立刻满脸堆笑,连声喊着“楚市长”,将他们领进二楼餐厅最豪华的一个包间内坐下。展晴想,这包间的隔音效果应该非常好,如此以来,无论她怎么对楚家川大声喝斥,外面的人应该都听不到。“当官的男人就是谨慎啊。”展晴在心里嘲笑楚家川。看来,这里应该是他长期吃饭会客的一个据点,否则,他不敢带她到这里来。
四菜一汤上齐,酒店经理关门离开之后,展晴开始装腔作势地在餐桌对面冲着楚家川咆哮。她觉得自己像个小丑。她努力回忆前晚罗樱哭泣的样子,这能促使她更加声嘶力竭地讯问楚家川。然而,他只是埋头苦吃,对她的咆哮置若罔闻。展晴终于停了下来,废然地坐在那里,沉默了。
十分钟后,重新蓄足了能量的楚家川突然站起身,快步走到展晴身边坐了下来,郑重其事地说:“展晴,我知道你是个好女人,在你刚才的陈述中,我也听明白了你的意思。罗樱一直就没什么朋友,她的个性太极端,很难有人能走近她。你这么帮她,是她的福气。不过我相信,有一天你会后悔的。好人经常没好报,做好人做得太主动,将来会受到很大的伤害。我没有贬低她的意思,只是对她的脾气性格太了解了。”
展晴认真听着楚家川的话,知道他说的有一些是对的。而对于楚家川把她的咆哮描述为“陈述”,她真觉得有点汗颜。看来,这就是领导的说话艺术,既讽刺了她,还让她意识到自己先前的行为不妥。
楚家川率先起身,拍了拍展晴放在桌上的手:“好了,这两天晚上你肯定又得熬着夜陪她,早点回去休息吧。”
在回去的路上,展晴感到又冷又累又沮丧。她的双手冰凉,交叠在一起仍觉得冰冷彻骨。车窗外,树木的叶子都快要落尽了,一派萧瑟肃杀的气氛。展晴顺手将车上的空调打开。楚家川突然伸出右手握住她的手,问:“你这么冷吗?你的手都是冰凉的。”
展晴赶紧把手给抽回来,连声道:“没事,没事,我不冷。”
楚家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不再说话。展晴也紧闭着嘴巴,故意望着窗外。可是,她回想起刚才楚家川握住她手的那一刻,竟然丝毫没觉得自己被侵犯。“我这是怎么了?他是罗樱的丈夫,我怎么会这样?”
展晴对自己的感觉分外厌恶,而且,她也不理解自己的想法。她又开始回忆罗樱哭泣的样子,回忆波比那可爱的脸被打得鼻青脸肿时的样子。“就是这个男人造成的,就是他伤害了那对母子!”
楚家川把展晴送到家门口之后,把车停好,把钥匙交给她,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走了。
随后几天,展晴都没有再见到楚家川。
罗樱不小心把腿给烫伤了,展晴只好带她去医院,陪她换药,帮她煲汤,给她修电脑,每天从早到晚一起过,成了二十四孝闺密。罗樱的工作无所谓,她在一家事业单位挂着闲职,从来不用上班,每个月到点领工资。她活着的任务似乎就是抑郁、生气、自杀,或者下雨天闲着没事打孩子玩儿。展晴总是鼓励她四处走动走动,看看外面的世界,可她就是不愿意。
最近,罗樱变得好多了,虽然还是会哭,但歇斯底里的时候少多了。她不发脾气的时候,其实还是蛮可爱的,像个笨小孩,什么家务都不会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她个性孤僻,和人相处不来,不愿意雇保姆,勉强能给波比做饭吃,一切都是凑合。
展晴与罗樱正好相反。从读书时起她就离家,样样事亲历亲为,锻炼成了一条非常正点的女汉子。为了照顾受伤的罗樱,展晴不得不放下自己公司的事情,为罗樱和波比操持家务。波比当然很开心,每天下午,他都缠着展晴陪他打网球。有时,展晴明明累得不行了,可是,只要波比用那明亮专注的眼睛盛着一点小委屈恳求地看着她时,她的心立刻就软了。
罗樱喜欢和波比争抢展晴。她没完没了地缠着展晴诉说她和楚家川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她的用意,只是想告诉展晴,她心里到底有多爱楚家川。在她心平气和的时候,楚家川的一切都是好的,她说起他的样子,完全像个少女。在她充满怀疑的时候,就会一遍一遍地问展晴,楚家川是不是已经彻底厌倦她了,她究竟应该如何挽回他的心。展晴无从回答,她没什么经验,也不知道楚家川的心里是怎么想的。她只能把耳朵借给罗樱。
每天晚上,在楚家川回家前,展晴就会回到不远处自己的别墅内。虽然如此,她知道楚家川一定能感受到罗樱的变化。他的生活应该风平浪静了许多。
不料,一天下午,展晴正在陪一个客户吃饭,楚家川突然打来电话,焦急地说:“展晴,我现在在外地出差,两个小时以后回去,你赶快去我家把波比带出来!”
这个客户对展晴的公司很重要,招呼好他,意味着未来公司会有一笔可观的进项。尽管楚家川电话里说得很急,展晴还是不得不多耽搁了一会儿。等她赶到楚家时,楚家川已经回去。家里又已是一片狼藉的景象,一扇门上的玻璃被砸碎了,地上满是花盆、碗碟的碎片。楚家川在沉默地清理着,展晴二话没说,蹲在地上与他一起收拾。波比听到展晴来了,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他的胳膊上全是淤青,且肿胀得厉害。展晴知道,罗樱又发疯了,她对波比的家暴越来越严重。
“可怜的波比。”展晴一边说着,一边将波比紧紧地搂在怀里。波比小声地哭泣,眼泪成串成串地落下。
自从那天之后,楚家川只要到外地出差,就要打电话给展晴,要她去家里把波比带出来。实在不行,她就抛下公司的一摊事儿,呆在家里陪着罗樱和波比。波比毕竟是小孩子,正处于顽皮的年纪。即使忌惮自己的母亲,还是忍不住孩子天性,会在家里和展晴打打闹闹。罗樱患有抑郁症,出奇地喜欢安静。只要波比的笑闹声把她激怒,她就会拼命地殴打波比,展晴只好拼命地护着波比。
楚家川在家的时候,几乎不再与罗樱交谈。罗樱气不过,就会伤心地对他说:“我们这样,还不如分开的好。”如果他不回答,罗樱又会歇斯底里地暴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