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我经常梦到母亲。
在梦中，我踏上了一辆开往未知方向的火车，车上竟然遇到了一群人贩子，于是我赶紧跳下车，拼命的跑，在梦里四肢软绵绵的，更像是飘，一路飘回到了以前老家的房子，暮色黄昏，看到爷爷在客厅里喝茶，母亲在厨房里生火，可是他们却看不到我，我全身没有力气，想叫他们却叫不出，母亲端坐在灶台前，灶台里的火光跳闪，母亲的侧脸时明时暗，背上背着一个熟睡的小孩，小孩的腿已经长过母亲屁股了却还在母亲的背上，我有点怪母亲太宠溺我小侄子了。这时木头在灶台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惊醒了小孩，小孩说，阿妈，什么时候可以吃饭啊？母亲说，快了，阿立再睡一会儿就可以吃饭了！小孩听完又进入了梦乡。我大惊，背上的小孩竟是小时候的我而不是我小侄子。母亲的容颜还是现在的容颜，可是背上背的却是小时候的我。醒来时，外面天还是黑沉沉的，我摸出手机一看凌晨四点钟左右，此刻也不可能给家里打电话，母亲一定还在沉睡之中。我记得母亲回忆我小时候总说，阿立小时候爱走路，不粘人，从不让人牵，不让人背，所以脚丫子大，自己一个人跑到了离家几百公里的上海打拼了。
还有一次，我梦见母亲来上海参加我的研究生毕业典礼，我带她去商场，在我的百般说服之下，她同意我给她买了一件衣服，出了商场之后，经过广场，我让她站着等我一下，我去取毕业照片。穿过马路之后，我突然被一股力量困住了，想回回不去，只能我的魂魄出的去。于是我的魂魄赶紧来到了广场，母亲还在那里等我。天渐渐黑下来，有点凉，广场上的人越来越稀少，母亲一个人乖乖地站在广场的边上，一动也不动。我的魂魄来到她身边，叫了一声阿妈，可是她听不到，她手里紧紧地拽着刚买的东西，脸色开始有点焦急，习惯性地瞪大她凹陷的双眼张望着。她向身旁的人问打印店怎么走，于是她走过天桥，穿过小巷，一路叫着我的名字，我远远地跟在她后面，徒劳地答应着。城市已经进入深夜，所有人都回家了，她坐在马路边上无助地望着这座城市，突然站起来说，阿立我们回家吧！妈在呢！我在她身后忍不住哭出来，然后身体一点点变轻变淡，直至消失。
这几年来类似的梦也频频发生，每一次醒来总是非常惆怅，他们一再提醒我内心深处的恐惧：终有一天，母亲也会跟我告别。虽然每年我们见面的次数不多，且每次见面后她总是疲于照料孙子，可是她活生生地在那里忙碌着，呼吸着，散发着唯有她在家才在的踏实感。她日益松弛的皮肤，深陷的眼窝，走路时有点倾斜的腰椎，跟他人说话时腼腆的笑声，都如此鲜明地浮现出来，让我温暖又感动。每次打电话，在父亲时不时严厉要求之下，我就会忍不住想要跟母亲说话。听母亲说家里的各种琐事，当然也说我的梦。每次听完我的梦她都会说，“一个人在外面要担心，梦里的事不能当真！”
不要当真，可是我知道她都记挂在心了。四年前我因为考相关执照连续两年没考下来，加上导师的不理解，工作面试了无音讯，之前一直说喜欢我的男生突然已经有女朋友了，于是很少受过这么多打击的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吃不下饭，完全厌世的状态。在一个灰蒙蒙的傍晚，我往附近的一座桥上走，看着流淌的江水不禁想往里面跳，这时候日常经常碰到的一位打扫卫生的阿姨骑着电动车从桥上路过要回家，她停下来对我微笑地说，小姑娘，在干嘛呢？一句话把我拉回到现实，我离开了桥面。第二天，母亲给我打电话问我是不是出事情了，她说她昨晚一整夜没怎么睡，心脏莫名其妙地跳得很快，心里一直很担心。我跟她解释说没事，她才勉强放下心来。但是第二天她就去庙里给我求签祈福。我很吃惊，这些事情我还没跟家里人说，母亲是怎么感知到的？不得不说真的有母女连心这种事！
以前我总觉得跟母亲要报喜不报忧，现在却更愿意跟我聊起我的各种事情，好的和不好的，连做过的各种梦都愿意跟她说。她乐意听我讲，我也很开心自己能当她的忠实听众，听她说起家里的各种琐碎的事情，还有跟她进行内心的交流。我时常觉得父亲不够体贴母亲，因为女人是比较感性的，但父亲是一个比较粗线条的人。他不会细致地关照母亲的内心，哥哥和嫂子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侄子还小，还得靠她来帮忙照料。我就耐心地听她在电话里抱怨，听她的担心和忧虑，当她的倾诉对象。后来我发现母亲并不像小时候看的那么坚毅勇敢，她内心是很细腻敏感的，同时也有多愁善感的一面，家里人却不是很能理解，或者很少去理解，现在我站在她内心的那一个地方，倾听那种无言的柔软，感觉很温暖踏实。有时候我们电话视频完，我感慨，阿妈，跟你说话好开心！母亲听后的笑声可以想象她笑缅如花的样子，她说，我跟你说话也很欢喜啊！
人生就是一个不断告别的过程，终有一天，我们也要告别，我希望那时母亲跟我告别可以是很欢快和放心的，而在我们相处的日子里，我希望我跟母亲都是开心欢喜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