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心小岛.同题征文】
一
我爷爷和奶奶一辈子共生了九个女儿,只有父亲一个儿子。后来两个女儿早夭,一共八个子女。作为唯一的男孩儿,父亲自小就娇生惯养,还在十五六岁的时候,爷爷早早地就给父亲找了个媳妇儿。那女子比父亲大几岁,过门后瞧着父亲长得又瘦又干,还不太懂得人伦之道,满心的不悦。跟了父亲没多长时间就散了伙,回到娘家再也没回来。
那是上个世纪的60年代,结婚时也没有办什么手续,回就回了。父亲倒没有什么,但爷爷很着急,着急忙慌要给儿子再找一个。那时候三姑刚结婚没多久,爷爷和三姑夫搭伙做宰羊的营生。两个村距离虽不是太远,但屠宰每天都要早起,大冬天的来回很受罪,平常爷爷就住到三姑家。
有天的中午,爷爷干完了当天的活儿,没有回家,在村里到处转转,想找个熟人拉拉呱。街上人不多,爷爷顺步就走到了街中心的戏楼旁。这座戏楼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每年的农闲季节,这里都要唱大戏。附近几个村一起出钱,请戏班子过来唱上十天半月,这是村民们最欢乐的时光。
在戏楼旁没多远,爷爷忽然看见了一个十几岁的少女从身旁走过。这姑娘身材适中,不胖不瘦,穿着的衣服虽然很破旧,但青春的气息是破旧的衣服掩饰不住的。最让爷爷难忘的是,这姑娘后脑勺上坠着的一双乌黑发亮的大辫子,一直垂到后腰上。
爷爷没怎么看清这姑娘长得什么样,但却记住了这一双乌黑发亮的大辫子。爷爷心里当时就寻思,这孩子不就是我的儿媳妇嘛!有了这个念头,他也不转了,直接回了三姑家,把看到的这姑娘的情况跟女儿说了一遍,让她打听一下是谁家的闺女,有没有婆家。
很快,三姑从外面带回来好消息。爷爷看到的姑娘是老曾家的大女儿,今年不到17岁,还没有婆家。得到这个准信儿,爷爷马上给三姑下了任务,让她亲自做媒人上门提亲,无论如何也要请求老曾家,同意把闺女嫁给老董家做儿媳妇。
我姥爷家很穷。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一家人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早年姥爷带着全家去山西逃荒要饭,刚从山西回来没几年。全家人除了种地外没有任何其他收入。大女儿小娥没有上过一天的学,不认得字。倒是该谈婚论嫁了,还没遇见合适的。
姥爷在家说话不算,姥姥是实际的领导人。我姥姥知道三姑和爷爷合伙儿做生意,不知多少人羡慕爷爷的这门手艺:既能挣钱,还能时不时吃到荤腥。又打听到爷爷家一大窝子闺女,就一个儿子,将来闺女都出嫁了,还不是女儿当家?
几乎没怎么犹豫,姥姥就同意了这门亲事。于是,第二年的冬天,这个长着一双乌黑发亮大辫子的姑娘,就进了我们老董家的门,不用说,她就是我的母亲。这年母亲十七岁,父亲才刚刚十六岁。
二
父亲和母亲结婚后,因为父亲此前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算是有了些生活经验,两人相处得还算不错。那时候每家都比较穷,我爷爷虽然会屠宰,但后来就不让干了。生意不能做了,爷爷就回了家。一大家子人生活在一块儿,难免会有磕磕碰碰。
当初姥爷、姥姥光考虑了好的一方面,没考虑到女儿过门后要面对那么多的大姑子、小姑子,怎么会有好日子过?这些姑姑虽然不是都欺负母亲,但有那么一个两个,就够母亲受的。更恶劣的是,有的姑姑虽然出嫁了,但只要回娘家,污言秽语,指桑骂槐,怎么看母亲都不顺眼。也不知道母亲哪辈子欠她们的。
那些年,父亲在镇上的工厂上班,白天不在家,只有晚上回来。这些人趁着父亲不在家时欺负母亲,晚上父亲回来的时候,一个个就装得像没事儿似的,看不出来异样。母亲天性懦弱,逆来顺受,从来不敢跟她们置气,平时大气也不敢出。但压抑久了,就想对父亲发几句牢骚。但父亲回家却看不出来有什么两样,还不太相信母亲说的话。
母亲的第一个孩子出生后,是个男孩儿,长到了三岁多,生了病。因为家里太穷了,没钱看病买药,爷爷、奶奶不管不问,孩子竟然没有挺过来,没了。母亲伤心欲绝。好多好多年过去,每当母亲提起这个孩子时,还是满眼的泪。但有什么办法呢?
过了几年,又生了个男孩儿。这孩子是我的大哥。大哥出生后,母亲娇惯得不得了,父亲也非常疼爱他。那时候父亲在镇上的工厂干会计,一个月工资十好几块,在我们村那些天天挣工分的农民面前,算是高收入了。
大哥一岁多的时候,有一天,父亲的工厂里没什么事儿。他心血来潮,骑上自己的金鹿牌自行车,带着母亲和大哥去镇上赶大集。母亲一般很少出门,她精心地给自己打扮了一下。换上一件干净的衣服,也给大哥穿上了一件黑底白斑的连体裤。时候是春末夏初,天已经很暖和了。
母亲嫁给父亲后没多久,因为用钱,母亲把她的两条长长的辫子剪掉卖钱了。前面留个刘海儿,后面梳了两条短辫儿。虽然不如原先那样有特点,但人到也显得精神。何况那时候母亲满打满算才二十来岁!要搁现在还是一个在父母面前撒娇的疯丫头呢。
转到中午,父亲带着娘儿俩去路边的摊子上买了几个烧饼,喝了碗白开水。走到镇中心的一处照相馆时,父亲带着母亲和大哥进去照了张相。那是母亲有生以来第一次进照相馆,也是我们全家的第一张相片。那年母亲二十四岁,父亲二十三岁,多好的年华啊!
三
大哥三岁的时候,母亲又生了个孩子,还是个男孩儿。但是,这个男孩儿也没有长大就没了。后来有了我的二哥。二哥后面是个男孩儿,也没成人。到我将要出生的时候,接生婆早早就看出我是个“站马”,头上脚下,胎位不正。建议去医院,不敢在家接生。
那是1973年的春天,也是这个季节,虽然过了清明,但仍然是春寒料峭。父亲和邻居大爷、大娘,把母亲抱到农家用的地排车上,拉着她去了我们镇上的医院。办好住院手续,母亲在医生的指导下,为分娩做准备。此前母亲已经生过几个孩子了,按说是没什么问题,但关键是我这个二货不太不靠谱了:还没出娘胎,我就给母亲带来了一场麻烦!
从上午开始,一直生不出来,母亲的痛苦可想而知。那时候根本没有什么剖腹产的概念,小镇上的医院压根也没有这样的技术和设备。产妇出现难产,只能靠着大夫精湛的医术和丰富的接生经验,再加上产妇的努力。
一直到了晚上的8点多,我终于降生了。但是,我虽然生出来了,却并不是万事大吉。我也面临着人生第一场灾难!因为难产,在产道里时间长,我缺氧严重,生出来后不会哭,小脸憋得发紫,眼看保不住。
给我接生的那位女大夫姓李,是一位经验极其丰富,而且极其负责认真的产科医生。眼看我性命攸关,李大夫不顾脏污,将我嘴里的污物抠出来,嘴对嘴给我做人工呼吸。看看我有了生气,左手倒提着我的两条腿,右手用力在我的脚心里“啪啪”几巴掌,我才“哇”的一声哭出来。
这位李大夫是我的救命恩人。她比母亲的岁数大不太多,估计现在仍可能健在。母亲经常给我提起这位李大夫,说不出的感激之情。后来这位李大夫调走了,也不知道她老人家现在哪里。我只能遥祝这位救命恩人健康长寿,晚年幸福。
在医院里住了一晚上,第二日,父亲拉着母亲和我,回到了家中。全部算起来,我是父亲和母亲的第六个孩子。所有兄弟里面,我从小就是最不让父母省心的那个,到了现在也是。我这种货色可能就是来跟父母要债的。
后来我下面又有了一个弟弟,也没成。直到我四弟出生后,母亲才停止了生产的步伐,没有再生。这样,我母亲这辈子一共生了八个儿子:伤了四个,活了四个。老四从小不受我们几个待见,连父亲也不太喜欢他。但母亲很疼爱他:这家伙一直喝奶喝到六岁,快上学了才被迫断奶。
我母亲一辈子生养了这么多的孩子,做梦都想要个女儿,但最后也没有如愿。老天爷是公平的。爷爷、奶奶那辈子生的几乎全是女儿,到了我的父亲和母亲这一代,全是男孩儿,一个女儿也没有!
四
大哥结婚后,我那大嫂性格泼辣,得理不饶人。我们一家人都不敢招惹她。对于母亲来说,经常被儿媳妇训斥几句,基本上就是家常便饭。母亲觉得我们家条件不好,人家肯进我们家的门儿就很不错了,哪里轮得上咱们说三道四!父亲和母亲一般的心思,没人愿意得罪这个母老虎。我和大嫂很不对付,一直以来的关系就像两只斗鸡!
86年到89年我上初中期间,经常逃课,和同学打架。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夜路走多了总能遇见鬼。终于有一次,一天的晚自习后,我被几个同学从宿舍里叫到外面,痛殴了两个多小时。那时候刚刚看完电视剧《上海滩》,觉得自己要做个英雄人物,被打也不能逃,还不能告诉老师。
第二日早上我没有爬起来,浑身疼。正躺在宿舍,一个同学来叫我。这同学也不是无关的人,我就是因为他才被打的。他忽悠我别上课了,干脆退学算了。我二话没说,他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于是我骑着车子回家,哭着告诉家人我被人打了,我不去上学了。
其实家里人早知道我在学校的所作所为,但一直不舍得训我、管我。大哥知道了我在学校被打的事情后去学校找老师理论。但打我的那几个孩子,一个是我们现任班主任的儿子,一个是前任班主任的亲戚,没人替我说话。没办法,大哥又找那几个孩子训了一番。但也无济于事,总不能找人把他们几个再打一顿吧,这事儿后来便不了了之。
但是我的学业到此暂时终止了。于是我开始整日在外面晃,夜里也不回家。有一次家里开会商量我的问题,在大嫂的强烈要求下,一致准备把我抓回家里好好管教一番,让大哥和二哥把我狠狠揍一顿!眼看着决议要通过,母亲坚决反对!母亲撂下一句狠话:“谁要敢动老三一个手指头,我就跟谁没完!”
在母亲的反对下,专门针对我的家庭会议不欢而散。这事儿,我是过了很多年,大学毕业以后母亲才告诉我的。其实我明白,当年大嫂坚决要求对我严加管教,她可不是为了我的健康成长,她是借势公报私仇。母亲才不会上她的当呢!
后来几十年,我们兄弟几个陆陆续续都结了婚,成了家;父亲和母亲的年岁也越来越大,如今已是子孙满堂。今年的春节前,在大哥的张罗下,亲戚朋友为父亲和母亲做了八十大寿。其实真正地说起来,母亲虚岁离八十还差一点儿,父亲更是差了一岁多。
但农村的习俗就是如此,一般为老人庆寿都要提前一两年,或许是为了寄托一份美好的期望和感情:谁不希望自家的老人健康长寿呢?
俗话说得好,“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我觉得这话非常得对。自嫁给我父亲60余年以来,母亲每日都在操劳,每日都在为我们付出。天天如此,年年如此!一晃眼半个多世纪的光阴就溜走了。
今天是我的生日,可多年前的今天,母亲为了生我却实打实地闯了一次鬼门关!古人说,孩子的生日,即是母难之日!对我来说尤其如此。我常发愿,只要我的父亲、母亲能够健康长寿,多陪我们兄弟几年,即便让我今生少活几年,我也心甘情愿!
无情的岁月早将母亲的芳华带走,但在我的眼里,就像那些年轻的妈妈一样,我的妈妈也是很美很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