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暨这两天有点倒春寒。头两天气温一下窜到二十多度,一场春雨,冷不丁又缩回到四五度。“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这句话不定指的秋天,春天在生之美丽的同时也是最难调息的,病痛也会趁机偷袭。所以春天也会死人的。这不霍金和李敖就先后死在这个春天了。
天冷的时候最容易死人了。去年冬日,天刚一板下脸,我同学的妈妈就去世了。接着接二连三地死了很多人,我的三舅也没熬过这个冬天去。临死前一天给他擦身子,他还在喊冷,去世前半夜还在跟我妈说难受,然而后半夜两点钟天最冷的时刻,他就走了。送走舅舅,同学群里又挂上了我的一个美丽的律师女同学的遗照。
我始终认为人都是被冻死的。即便死在炎热的夏天他也是被冻死的。当一个人把身上所有的热量消耗殆尽的时候,当他身上所有的热量都捂不热一个日子的时候,他就要到另一个世界取暖去了。我的二伯、大舅等好几个长辈都是这样走的。给他们守灵的时候,整个世界的寒风都往那些活着的后辈的身上吹,任凭你用上多少取暖设备,也捂不热那一颗颗冻得簌簌发抖的心。
人这一辈子都在一点点积聚寒冷,消耗身上的热量。诸暨话形容寒冷总是说“冰冷刺骨”,可见“冷”是会冻坏人的骨头的。“冷”一点点把人封冻起来,一块骨头,一个关节,一条腿,一个身躯,直至一个人的内心。据说霍金就是这样渐渐被冻住的。其实所有的人都是这样被冻住的。
我幼年的时候,每到冬天,屋檐下经常挂着一根根长长的冰凌子,我姑妈用她身上的热气暖我。我七岁的时候,姑妈却莫名其妙地被一剂药水冻住,没有做任何交代,我只在父母身边睡了一晚上,姑妈就到天上烤火去了,我再也找不到她。
我读小学的时候,每年冬天,手和脚都生满冻疮。妈妈想尽各种办法,也没能阻止它的生长。读中学之后,冻疮却不治自愈,再也没有复发。可见青春是热量最多的时候,少年青春,一般是冻不住人的,浑身的热气都要呼呼往外冒,寒冷只好远远望着。
我工作第一年,从上海实习回到诸暨,正赶上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人回来了,被铺却还在上海没有托运回来。我和室友在光溜溜的宿舍里坐了一通宵,一刻不敢睡怕被冻坏。我们两个小姑娘第一次领受到刺骨的味道,感觉每一个毛孔都被寒风灌入,每一块骨头包括牙齿都被冰敲碎。那一晚自以为把全世界的寒冷都受过了,记忆也因此冻住,以后的岁月里只要一感到寒冷就禁不住想起那个夜晚。第二天室友就找到了他爸爸的战友家去住了,后来室友嫁给她爸爸战友的儿子,两个人在一个被窝里互相取暖,直到现在。我没有地方可去,担心一个人会更冷,因为所有的风都将集中精力吹我一个人。幸亏同单位的蒋国英姐姐邀我一起睡了一晚;郭小映大姐知道情况后抱来一大堆被子供我取暖。那些生命里温暖过我的人是我一辈子都不该忘记的。
我不是一个一眼望去就热情洋溢的人,但我愿意把自己身上大部分的热气送给别人,仅留一小部分供自己取暖。这样我就嫁给了一个自认为跟我差不多的人。然而那个人只是一开始表面上看上去很阳光,其实骨子里是冰冷的,他不愿意给别人一丝热气。寒冬腊月,他总是喜欢把冰一样的双脚和膝盖一下子伸进我的身躯吸走我的热气。我的热气有限,他需要的却越来越多,渐渐地两个人就越过越冷,终至于连笑容也冻住了。
十年前的一个夜晚,照例是天寒地冻。打了大半宿麻将的他,醉醺醺爬上床来故伎重演。我不肯依顺,他便恼羞成怒,左右开弓,打得我脸开杂酱铺。然后又把我一脚踢到床下,再死命踩上几脚。我的一根肋骨就是在那个夜晚被踩断并冻坏了的。这是我生命中第二个寒冷的夜晚,尽管事后我的同事和我的舅妈见我受伤,七手八脚地帮我,我的肋骨和我的记忆却始终没有暖和过来。一直疼痛于以后的每一个日子里。
两年前的三月份,也是一个倒春寒。那个待我如冰冻的人失踪一般地很久不回家了。我也早已厌倦了每晚下班之后家里冰窟般的气氛。我终于忍不住发微信给他,试着向他提出分手的要求。这一次他出奇地爽快。飞快地拟好协议,当晚就回到家逼我在协议上签字,并以是我先提出离婚为由要走了他最想要的利益。那是第三个让我寒冷刺骨的夜晚。二十五年的婚姻,九千多个日日夜夜,我用尽差不多所用的热气也没能捂热一颗冷酷的心!
还没等办完手续,他便迫不及待地带上另一个女人到老家喝喜酒去了。那一边是热气腾腾,颠鸾倒凤;我这边是形单影只,寒风吹彻。幸亏我的眼泪还没有被冻住。我还懂得收拾起残剩的一点点热能,用它去拥抱自己。我的父母兄弟和我的儿子给了我最大的支持,使我有力气去走完剩下的路。
人的一生会积攒下多少寒冷的记忆?人又有多大的能耐去抵御生命中不断袭来的寒意?每一个人终有一天会因为没有办法抵拒寒冷而撒手离去。我们没有办法拒绝寒冷的侵袭,但我希望我爱的所有人都能相拥取暖,把心中的太阳给对方,做一个温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