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乱”时期的爱情

野居先生的酒/文

01.

自我记事起,爷爷总是每日清晨呆呆的站在窗前,有时还会流几滴眼泪。我有些心痛,却又不敢去打搅他,因为外表坚强的爷爷不喜欢别人看到他脆弱的样子。

人总是逃不过生老病死,我的爷爷也不例外。时间没能抚平他的伤痛,病魔最终还是腐蚀了他最后一丝神智。在弥留之际,爷爷将一个木盒交给我,随后便撒手离开了人世。他走的是那么的安详,甚至还带着一丝笑容。我知道,他一定是回到了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地方。

自打爷爷去世后,我总是在夜静无人的时候,轻轻的抚摸着木盒。冰冷中透着一丝温柔,仿佛是爷爷的那双大手,粗糙而又温暖。它仿佛充满着生机,充满着希望。我知道,它也像我一样想念着爷爷,也不曾忘记自己的使命:等待着那个几十年不曾谋面的她。

02.

战争是残酷的,拆散了多少爱人,离散了多少家庭,我的爷爷就是那离散的千万分之一。

听爷爷说,我们家以前是地主。家中良田千亩,长工数百,爷爷也就成为了十里八乡最出名的“阔少爷”。可是爷爷却没有恃财自傲,常年与长工混迹在一起。我的曾祖父不止一次训斥他:富人就要有富人的样子,整日和那些穷人厮混成何体统。可是我的爷爷却不以为然,依旧我行我素。时常与他们坐于田埂之上,有时唱着那些贫农的歌,有时放声大笑,怡然自得,好不自在。

我那严厉的曾祖父每日都会挺着个大肚子,嘴上叼着个烟斗来巡视自己的产业。每次看到爷爷满身泥土,灰头土脸的样子都会忍不住训斥两句,以至于到最后将爷爷禁足。爷爷也是生的倔强,终日不饮不食,闭门不见人。曾祖父也就没了办法,放任他自由。从此以后,爷爷就成了一只逃出牢笼的鸟,肆意的飞翔在自由的天空之上。

其实,曾祖父也是个好人,对贫民,长工很是照顾。谁家来借钱,谁家老婆生养,曾祖父都是能帮就帮。而那些长工们,也不知道预支了多少薪水了,但是他却毫不在意。用他的话说:长工也是人,我们也是人。我们家祖上也是农民,咱们不能忘了本。所以说曾祖父在城里,在长工们的眼中都有着超然的地位,是个出了名的“大善人”。

可是呢,受到门第思想的束缚,曾祖父还是不怎么允许爷爷与那些穷人为伍。

爷爷从小就爱读书,房间里除了一张床,一张书桌外,剩下的都是书架与书。每每看到爷爷读至深夜,曾祖父都会叮嘱曾祖母给爷爷端去一碗汤。

曾祖父时常跟爷爷说道:我没有文化,没读过几年书,一直都崇拜读书人。你一定要多多读书,以后不要成为一个有钱的穷人。爷爷也不负曾祖父的期望,从小就酷爱读书,写的一手好字。幼时便可以出口成章,文章、诗篇更是一绝。

等到二十几岁时,已经成为了赫赫有名的“先生”。每次和别人谈及爷爷的时候,曾祖父都昂起头颅,骄傲的满面红光。

03.

爷爷经常着一身长衫,鼻子上顶着一副金边眼睛。再加上自幼生的一副好皮囊,自然成为了那些富家小姐的倾慕之人。可是爷爷却对于情爱之事置之不理,眼看着到了该成家的年纪,可是却依旧不开窍。前来说亲的人都踏平了门槛,可是爷爷却见都不见。

有一次,城里粮店李老板带着她的千金前来拜会曾祖父,说的好听是来拜会,其实说白了就是来说亲的。曾祖父让爷爷前去陪同,爷爷不肯,曾祖父竟威胁爷爷要烧光了他的书。爱书如命的爷爷迫于曾祖父的淫威,只能点头答应。可是,前一秒答应的好好地,后一秒便失去了踪迹。寻不到爷爷,曾祖父也只能给李老板赔笑。李老板是个好面之人,以为曾祖父是故意刁难,甚是恼怒,甩手便走了。

曾祖父坐于前厅的太师椅上,激动地连拍数次桌子,唤来佣人去寻爷爷。佣人寻了半日,也未曾寻到爷爷。曾祖父便更是生气,扬言要扒了爷爷的皮。我那温柔的曾祖母赶紧上前,轻轻地拍着曾祖父的后背说道:老爷,子女之事,当由自己做主。咱们这些为人父母的,亦不好为之决定。多大的人了,还跟孩子置什么气呢,当心坏了身子。曾祖父哼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眼看着天越来越黑,爷爷估摸着说亲之人已离开。从草垛之中爬了出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刚推开大门,就看见曾祖父闭目端坐于前厅。爷爷蹑手蹑脚的像个贼,可是却没能躲得过曾祖父的耳朵。

“站住,跪到我面前来。”

爷爷撇了撇嘴,心里想今天这顿毒打是逃不过去了。

曾祖父也不说话,就任由爷爷就这么跪着。爷爷的膝盖已经有些麻木,却仍然跪着不敢动,生怕再惹得曾祖父生气。

寂静良久,曾祖父睁开微闭的双眼,沉声道:“知道错了吗?”

爷爷点点头:“知道。”

“李老爷家的千金,生的花容月貌、闭月羞花。她家也是城内的大户人家,门当户对,你为何不见?”

“早已听闻那李小姐,刁钻刻薄,视佣人为牛马。侍财自傲,刚愎自用。与我不合,我自不愿见。”

曾祖父叹了叹气:“你且先行起来,坐于我旁。今日我与你谈谈。”

曾祖父虽是极其严厉,却并非不讲理之人。我的爷爷的性格也与之相符,对我的父亲、对我也是如此:严厉却不固执。

“你已成年,本当成家立业,了却我与你母亲之心愿。说亲之人众多,不乏大户人家之千金,你却避而不见。你意欲何为?”

”财富于我,只能庇我温饱,不能神安。美色于我,只能饱我眼福,不能成全。我爱之人,不必成鱼落雁,不必闭月羞花。知我,懂我,尚能陪我安度余生便可。“

“罢了,罢了。我与你母亲便不再逼你,你自作打算”,说完便转身离去。

04.

自那以后,曾祖父也不再逼我爷爷。爷爷也乐的如此,整日做着快活神仙。

有人说过:有些事情早已命中注定,求之不来,避之不及。爷爷终是遇到了相爱之人,那样的措不及防。

那日,爷爷像往常一样手拿古典,坐于田埂之上。忽闻远处传来歌声,如此婉转,如此动听。有如百灵歌于树梢,又如黄莺出谷,鸢啼凤鸣。有如清风吹过杨柳,又如山间清泉,清凉透心。爷爷不禁有些动容:是哪般女子能歌得如此好曲。

于是,便顺着歌声寻去。见一女子立于山头,不见其容,只闻其声。有人说:喜欢一个人是自卑的。爷爷这般自信的人,遇到喜欢的人都卑微了起来。想要与她结识,又害怕她觉得轻浮。忐忑许久,爷爷终于鼓起勇气上前。

女子似乎沉浸在歌声之中,爷爷就坐在她的身后,静静的听她唱歌。从她的歌声中,爷爷听出了对生活的乐观,对于爱情的渴望。时而积极向上,时而泪光满面。她站在高处歌唱,他坐在身后聆听。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想要将这个美丽的画面永久保存。

曲罢,她转身便要离去。

“啊”一声惊呼,将爷爷从歌声中拉回了现实。当看到她第一眼的时候,爷爷深深的被吸引住了。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完美的女子:肌肤胜雪,一双明眸有如山间清泉。杏眼柳眉,樱桃小口,一身粗布衣也不能将她的风光掩盖。说不尽的温柔,道不尽的羞涩让爷爷一时间竟失了神,仿佛要在她的美色中沉沦。

只见女子羞红了脸,细声道:“先生如此盯着我看,似乎有些不礼貌吧。”

爷爷摸着后脑,憨笑道:“姑娘抱歉,是我唐突了。我从远处听到姑娘的歌声,想要一见其容。却被姑娘的气质所吸引。恕我冒昧,敢问姑娘家住何处,如何称呼。”

姑娘捂着嘴,浅笑道:“看先生一副文人着装,竟如此轻浮。莫不是假文人?”

爷爷有些惶恐:“姑娘莫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却并非我轻浮,只是姑娘的芳容实在让我无法心安。姑娘莫要误会,我只是想和姑娘相识而已。”

姑娘眨了眨眼睛,略带调皮道:“书呆子,果然是书呆子,我与你说笑而已。我名涟漪,家住不远处。”

也就是这次简单的相会,竟让爷爷心中徒增几分爱慕之意。终日相思,寝食难安,每天都往山上跑。曾祖母也是有心人,看出了爷爷的心思,含笑道:“怕是我家秋生有了心爱之人,心估计早已跟别家姑娘跑了吧。不知是哪家小姐,能得到我家秋生的亲睐。”爷爷没有接话,只是“嘿嘿”的笑着。

从那以后,爷爷终日与涟漪相会。在那个民风淳朴的年代,人们对于感情之事还是懵懵懂懂。爷爷被涟漪的温柔所吸引,涟漪也仰慕爷爷的才华。虽然两人都互有爱意,却无人道破。涟漪唱歌,爷爷就坐在旁边看着书。有路人经过,看到他们两个都露出一丝笑意:好一对神仙眷侣。

那日,天色微暗,天边飘起了细雨。两人却都没有带伞,只得躲在一处山洞之中。两人都衣衫都被雨水淋湿,氛围也变得暧昧了起来。爷爷看着涟漪,涟漪低着头,羞红的脸像是被落日染红的云彩一般。

“我可以亲你一下吗?”

涟漪有些惊讶,不知爷爷这样腼腆的人是怎么说出这句话。她只看到了爷爷脸上的平静,殊不知爷爷说出这句话的忐忑。

那天,他们相拥,他们热吻,仿佛想要把彼此融于自己的身体。爷爷就用她那蹩脚的吻技,征服了涟漪。直到最后,爷爷跟我说起这段往事的时候,都是满脸的幸福。爷爷经常抚摸着那半块玉,那双浑浊的眼睛时不时闪烁着泪光,我知道那另外一半在她身上,他想她。可是那一湾海峡,隔绝了他们的爱意,阻碍了他们的相见。

05.

可是,这段门户不当的爱情,终究不能被世人所接受。总有些市侩之人好传别人的私事,总能听到有人说道:唉,那张家公子竟爱上了一个贫民的女儿,城中又有多少大小姐的美梦破碎了呀。

一传十,十传百,此时终究被曾祖父所知。

那天,爷爷像往常一样与涟漪相约与山间。刚行至院内,只听到曾祖父略带愤怒的说道:“又要去哪里,又要去和那野丫头相见?我张家在这方圆百里,至少算得上是一大户人家。我绝对不允许你与那野姑娘来往,败坏我张家门风。”

爷爷仿佛没有听见一样,仍然继续向前,丝毫未曾理会曾祖父。

曾祖父看见爷爷并不理会他,怒目而视:“福贵,将那大门紧缩,我看看今天谁敢出去。”

福贵不敢怠慢了曾祖父,赶忙关上大门,拉着爷爷的衣角小声道:“少爷啊,你就听老爷的话吧,不然免不了一顿毒打啊!”

爷爷转过身来,对着曾祖父吼叫道:“今天谁也拦不住我,我喜欢谁是我的权利,我就是要和涟漪在一起。哪怕她是乞丐,我都要和她在一起,我爱她。”

曾祖父的身体气的颤抖起来,下巴的胡子因为气愤而竖立起来:“给我跪下。”

爷爷丝毫未动,像是不畏死亡的勇士,像是那坚守在边关的城墙。

曾祖父见其丝毫未曾悔改,抄起藤条就抽起爷爷来。爷爷生得倔强,那藤条一遍又一遍的抽打着爷爷的身躯,那长衫都被抽破了。哪怕身上都被抽出了血,爷爷都未曾皱一下眉头。

爷爷从小就由福贵照顾,福贵一生都奉献给了张家,也无家室,也无子嗣,早已将爷爷视如己出。看到爷爷身上的伤痕,福生老泪纵横,跪倒在地,央求道:“老爷啊!秋生是您亲生的孩子啊,你再打就要打出毛病了啊。福生求求您了,别打了。您要是想要出气,就打我吧。”福贵一遍又一遍的向着曾祖父磕头,额头都磕出了血。

福贵拉着我的衣角,带着恳求道:“少爷啊!你别跟老爷犟了,快跟老爷认个错。”

爷爷面不改色的对福贵说道:“福叔,您将我带大。我是什么样的人,您老比谁都清楚。如果喜欢一个人有错的话,我愿意一错到底。”

许是曾祖父打累了,坐在太师椅上喘着粗气:“好,好,好。”

爷爷被打的遍体鳞伤,从小就娇生惯养的他哪受得了这顿毒打。随机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昏了过去。

经历过这段毒打的爷爷,在床上瘫软了几天。他想要去寻那涟漪,奈何身子仿佛不是自己的一样,无法动弹。等到恢复,已经是半个月以后的事情了。爷爷跑到那个曾经相会的地方,却再也寻不到涟漪。到涟漪家中,也是大门紧闭。爷爷从失望,变为了绝望,终日坐于山中。任那风吹,任那雨打,也未曾见到爷爷挪动半分。许是上天被爷爷感动,亦是涟漪的不舍,两个有情人终是相见。

涟漪看到爷爷乱发丛生,胡子拉碴,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哭着将爷爷抱在怀中:“秋生,你为什么这么傻呢,我们门户不当,我一贱民之女,不值得你为我这样。”

爷爷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将涟漪抱住,害怕他一松手,再也找不到涟漪了。

原来曾祖父联系了其他的雇主,让他们不再雇佣涟漪的父亲。庄稼人没人雇佣,又没有别的手艺,家里越来越揭不开锅。涟漪找到曾祖父,跟曾祖父许诺:从今以后绝不与爷爷相见,若有违背,自跳江水甘愿去死。乞求曾祖父能够放过她们一家,留一条生路。随后便带着一家老小,换了住处。

后来听别人说了爷爷的事情,越发的不舍,终于还是没能按捺住心疼,终还是与爷爷相见。

爷爷拉着涟漪的手:“今天我就带你去见我的父亲,他要是允了这门婚事,那便罢了。若是他不允,我便带着你父母远走他乡,再也不与他相认。”

涟漪央求道:“秋生不要啊,你父亲也是为了你好,你不要为了我和你父亲争吵。我们还是不要再相见了,对不起。”

爷爷拉着涟漪的手,温柔的说道:“你在,便是家。你不在,我便没了家。我愿意为你放弃所有,难道你不愿意与我在一起?”

“我愿意,可是。。。。”

“没有可是,走吧。”

爷爷拉着涟漪走到曾祖父面前,看着爷爷拉着涟漪的手,曾祖父那脾气又来了:“你个逆子,你是想气死我吗?还有你,你承诺我什么,你许是忘了吧?”

涟漪想要将手从爷爷手中抽出,可是羸弱的爷爷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竟无法抽离。只见爷爷昂首矗立,像是巍峨的山峰,为涟漪阻挡那些狂风乱雨:“今日我前来,并不是征求你的同意。我就是要跟涟漪在一起,若是你允了,那便罢了。若你不允,从此以后我与你恩断义绝。”

曾祖父怒火中烧,像是炸毛的老虎,将茶杯重重的摔在地上:“好啊,好啊,你为了这个野丫头与我恩断义绝。我养你这么多年,竟还不如她。你给我滚的远远地,再也不要回来,从此以后我没有你这个儿子。”

爷爷重重的说了一句“好”,随后便与涟漪离开了。

从此以后,爷爷脱去长衫,穿上了麻布衣服,俨然一副农民的样子。白嫩的皮肤,变得黝黑粗糙。修长的手指,也变得厚实有力。

看着爷爷变成现在这幅模样,涟漪有些心疼:“好好的少爷不做,非要为了我来做农民。你看看你,还有没有一副文人的样子。”

爷爷轻轻地抚摸着涟漪的头发。眼中皆是温柔:“你在身边,吃土都是香的。你不在身边,吃肉都如同嚼蜡。文人也好,少爷也好,都只是虚名罢了,你才是我真真切切的拥有。”

涟漪有些感动,也有些无奈:“你这个傻子。”

虽然日子艰苦了些,但是却乐得清闲。白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夜晚两人依偎在一起,数着天上的星星。

自爷爷走后,曾祖母总是以泪洗面,不停地责怪曾祖父的不解人意。男人的情感总是隐藏在内心的最深处,虽然曾祖父还是时不时骂爷爷不孝。可是每每深夜,曾祖父总是披着衣服走到爷爷房间里。抚摸着爷爷看过的书,仿佛能够感受到爷爷的温度。

曾祖父好几次与曾祖母站在农田不远处,偷偷的看挥着锄头的爷爷。每每看到爷爷,曾祖母都会流泪,哭哭啼啼道:“我可怜的秋生,从大到小什么时候遭过这个罪。许是太辛苦,许是没有好的吃。怎么又黑了,又瘦了。”曾祖父每每都会觉得不耐烦,总是将曾祖母训斥一番。可是谁都知道,其实他比谁都心疼,嘴上还是不饶人:“让他多吃些苦,长长记性。”随后便领着福贵与曾祖母回去了。每次离开的时候,都忍不住回头看看爷爷,眼睛红彤彤的。谁也不知道,曾祖父偷偷地让福贵拿着些钱给涟漪的父母。是啊!这世上有哪个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涟漪的小腹也越来越大,全家都沉浸在这份上天垂怜的喜悦之中。爷爷喜欢每天摸摸涟漪的肚子,然后侧耳听着孩子微弱的心跳。随后便将涟漪拥入怀中,不再言语。涟漪是个聪明的女人,看出了爷爷的心事,懂事道:“你许是放不下父母,要不选个日子我们回去一次吧,毕竟这是你们张家的血脉。”爷爷抚摸着涟漪的头发,温柔道:“我也觉得负了你,没有给你一个名分,没有给你一场婚礼,这些都是我欠你的。”涟漪不曾言语,只是依偎在爷爷怀中:我不要婚礼,不要名分,有你就好。你在的地方就是家,再苦再累又何妨。

八个月后,涟漪诞下一男婴,可是却未曾给他取名。

自涟漪生产以后,爷爷总是伴她左右。心事重重,欲言又止。涟漪看出来了爷爷的心事,懂事道:“过几日,我随你去张家,孩子总归是你张家的血肉。”

隔日,爷爷便抱着孩子,拉着涟漪的手回家而去。刚行至家门,便看见了曾祖父。他还是像往常一样,端着茶杯,闭目坐在太师椅上。福贵看到爷爷,甚是激动,激动到热泪盈眶:“少爷,你总算是回来啦。”然后看了看襁褓中的婴儿,不确定道:“这是。。。。。。。”曾祖母听闻福贵的叫喊声,鞋都没来的穿,赤脚便跑到爷爷面前,抚摸着爷爷的脸心疼道:“秋生啊,你受苦了。”随后便将襁褓中的婴儿抱于怀中,哭笑道:“感谢老天爷,给我送来一个大孙子,我张家又有后了。”随即将孩子抱到曾祖父面前,可是曾祖父却依旧紧闭双眼。爷爷拉着涟漪跪在曾祖父面前:“父亲,我与涟漪回来看您。不求您的原谅,只为让您看看您的孙子,为他起名。”曾祖父眼皮微动,缓缓睁开他那浑浊的双眼,将婴儿抱于怀中。许是血缘的关系,孩子竟然对曾祖父露出了笑容,伸出小手抚摸着曾祖父的脸庞,咿咿呀呀的叫着,仿佛是在为爷爷寻求曾祖父的原谅。曾祖父那严肃的脸庞终是露出了笑容,将那小手握于手中。

沉默良久,曾祖父缓缓说道:“明日,八抬大轿娶涟漪回家,我张家绝不亏待儿媳妇。”

次日,锣鼓喧天,爷爷带着大红色的胸花,像是得胜而回的将军。长长的迎亲队伍,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涟漪终是成了张家的媳妇,成了张家的少奶奶。曾祖父给孩子起名:新生,寓意着新的生活,新的生命。

06.

上天总是充满着怜悯,又充满着无情。由于日本的野心与贪婪,战争来的猝不及防,全国陷入了一片混乱。到处都是死尸,到处都是枪炮声。我华夏好男儿皆应征入伍,护我大好河山。鲜红的大字报、标语贴满了小城的每个角落。爷爷陷入了纠结之中,一面想要拿起枪杆保家卫国,一面又放不下家中的妻儿与父母。每每看着窗外的夜色,轻轻地叹息。涟漪从背后将爷爷抱起,将那脸庞贴在爷爷的背后:“秋生,我知你心中所想。想去就去,不必挂念父母与新生。家中有我,我会将他们照顾好。但是你记住,不求你杀敌多勇猛,只求你平安归来。”

次日,爷爷跪在曾祖父与曾祖母面前,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孩儿不孝,不知能否归来于父母床头尽孝。如今硝烟四起,山河破碎。我乃堂堂七尺男人,理应拿起枪杆保家卫国。此次一去,许是得胜归来,许是马革裹尸。但儿此生无憾,望父母成全。”

曾祖父竟第一次流下了眼泪:“好,好,这才是我张家好男儿,我张家没一个孬种。无国哪有家,你且放心前去,我等你凯旋归来,你我父子彻夜畅饮。”

爷爷转身便告别了父母,告别了涟漪,随那出征的队伍远去。涟漪抱着新生,站在城外的榕树下大声的呼喊道:“为了父母,为了我与新生,你一定要活着回来啊。”爷爷强忍着眼中的泪水,转头便走,殊不知此去便再也见不到了。

战争总是残酷的,仿佛是死神的镰刀,无情的收割着战士们的生命。看着身边的战友们一个个倒下,那些都是每次与爷爷同吃,同睡的同乡啊。眼泪竟然不争气的流了出来:“各位兄弟,我与你们同来,必当与你们同去。若我还能活到战争结束,必定带你们的英魂回乡。”我那羸弱的爷爷仿佛是战神附体,那早已鲜血趟趟的大刀像是杀红了眼一般,越来越多的敌人成了刀下鬼。无论受多重的伤,爷爷都能坚强的活下去。因为他知道那遥远的地方,有父母,有涟漪,有新生,他们肯定等着他回家团聚。爷爷的军功越来越多,军职也越来越高。但是他还是第一个冲向战场,因为他要亲手杀死这些畜生。因为他们,多少父母失去了儿子,多少妻子失去了丈夫。他要血刃那些侵略者,为那些英魂报仇。

爷爷从南到北,从西到东,经历了大大小小的战争数百场,抗战终究还是胜利了。爷爷有些激动,归期不远了,终于可以拥抱涟漪与新生了。奈何天不遂人愿,八年的抗战结束后,内战又爆发了。枪炮从敌人的身上,转到了同胞身上。爷爷有些愤怒,奈何自己人微言轻。在位者不会在意将士的死活,只在乎手中的江山。爷爷想要逃,却不耻做一个逃兵,只能将屠刀挥向自己的同胞。很快,四年的内战结束了,国民党败逃台湾。

那晚,密密麻麻的逃难者像是逃脱牢笼的羊群,拼了命的向船上挤。爷爷很想逃,可是回去的路被堵得水泄不通。最后,还是被人群挤上了船。当爷爷站在船边时,终于还是没忍住泪水。此去,不知何年才能归去。

经过一夜的漂泊,爷爷登上了这座陌生的孤岛。两岸的关系还是如此的剑拔弩张,时不时还能听见几声枪响。爷爷从未放弃过回去,他准备游回去,可是却被同行的战友拦住了:“你以为你能游得过去吗?你知道不知道那些从未停止的枪声打死的就是那些想要游回去的人。不要存在侥幸心理,如果死了,这辈子都不可能回去了。”

后来,爷爷放弃了。可是从未忘记过家乡,知道临死前他都想回家,新生应该已经长成一个大孩子了吧。不知道他有没有忘记我这个父亲,妻子与父母不知道还是否安好。等啊!等啊!爷爷没能等到海峡两岸通航的那天。

爷爷在战斗中受过伤,时不时的身上会疼。在疗养的时候认识了一个护士,那个护士就是我的奶奶。奶奶被爷爷的才华,被爷爷英勇的战斗故事所吸引,随之便产生了爱意。奶奶对爷爷表达了心中的爱意,谁知被爷爷一口拒绝了:“我有妻子,我有儿子。你还年轻,不应爱上我这个有家室的男人。”奶奶觉得有些难过,有些羞愧,转身便哭着跑开了。可是却依然一心一意的照顾着爷爷,爷爷有些不忍,于是便与奶奶结了婚。没过多久便有了我的父亲,可是爷爷却从未忘记过涟漪。

我从小就听着爷爷与涟漪的故事,听他讲述家乡的美景。我想认识涟漪,想看看她多么美丽,多么善解人意,也想去看看那个养育爷爷的地方。爷爷自成年以后,便如此的命苦。奶奶在产下父亲后便撒手而去了,爷爷一把屎一把尿的将父亲养育大。爷爷曾不止一次对我说过: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是你的奶奶,我本不爱她,奈何她将自己的青春都给了我。可是她却没跟我过多久的好日子,便死于难产。

后来,爷爷最终还是没能经受得住病魔的侵蚀。弥留之际将那木盒交于我手,叮嘱我:“倘若此生能够见到涟漪,你将木盒交于她。倘若见不到,你去我的故乡,烧给她。”话刚说完,便去世了。

不久后,大陆与台湾便通航了。有一天,我还在家中午睡,一位老奶奶前来敲门。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前去开门:“您找谁?”

老奶奶一只眼睛已经失明,礼貌的问道:“你好,请问这里是张秋生的家吗?”

我略带抱歉道:“我的爷爷不久前已经离世,请问是谁?”

当听到爷爷去世的消息,她竟然瘫软在地上痛哭起来。

我有些不解,将她服气:“老奶奶,你怎么了?您找我爷爷有事吗?”

她哭了好久,哽咽道:“能把我带去他的坟前吗?”

我虽然疑惑,但是还是把她带到了爷爷的坟前。

只见她一看到爷爷的名字,便依偎在墓碑旁又哭了起来:“秋生啊!秋生,战争结束了你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狠心丢下我们娘俩。你这么一去就是几十年,我四处打听才知道你来到了台湾。你为什么不等等我,为什么不让我看你最后一眼。”

我不确定的问道:“老奶奶,您是涟漪?”

老奶奶点点头:“是的,我是涟漪。”

我终于释然,没错她就是涟漪,我能依稀从她的脸上看见当年的风姿。她那只已经失明的眼睛,肯定是因为日夜的痛哭。我可以想象,一位老人从海峡的另一边孤身一人是如何来到此地,是多么的艰难。我可以想象,她肯定走了很多的路,问了多少的人

我将她扶坐在长椅,问道:“您为什么一个人前来,您的家人呢?”

听到这里,涟漪的眼眶又红了起来:“文革后,全国开始打压地主。那天,一群人冲进我家将父亲带走。没收了我家田地,没收了我家财产。说我们家是地主,是掠夺人民财富的恶魔,是社会的毒瘤。后来父亲忍受不了那些人的迫害,一头撞死在了墙上。听闻父亲去世的消息,我那年老体弱的母亲一激动,也随他去了。我那苦命的新生,因为有一个国民党的父亲,也被人活活打死。我本也想随他们去了,可是我却心中有些牵挂。我想见秋生最后一面,所以厚颜残喘这么多年。”

听完她讲述爷爷走后的故事,我有些气愤,有些怜悯。这苦命的女人啊!在遭受了父亲与儿子的迫害后,还顽强的活着。现如今,爷爷也去世了,还有什么能支撑她活下去呢。

我将爷爷给我的木盒转交给他,她抚摸着木盒,难过道:“这么多年了,你还在。是啊!也就还剩你与我了。”随后便打开了木盒,里面只有一封信和半块玉佩。

信上是这么说的:涟漪吾妻,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不在这个世上。这么多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父母与你,还有我们的儿子新生。我好想不顾生死的去寻你们,可是我又懦弱了起来。我不愿死去,我想活着,想见你最后一面。可是估计我等不到你了,我也不知道你是否还在世上。我对不起你,在这里我又有了家庭,你也看到了我的孙女。在我受伤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是孩子的奶奶无微不至的照顾着我。她在这里也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我心中有愧,便与她结为夫妻。我知你是通情达理之人,一定会原谅我。我离开后,你一定在赡养我的父母,养育着我们的孩子。那么大的一个家,都交给你打理,你辛苦了。跟着我以后,你从未过过好日子。涟漪,此生得你,我已无憾。唯一憾事,无法白头。余生望你安好,此生无缘,来世我们再做夫妻。我会带着我对你的爱,在另外一个世界等你。莫要伤心,莫要难过,好好活着。

读罢,涟漪的泪水早已将那墨水糊成一片。涟漪告别了我,孤身一人离去。看着她的背影,如此的单薄,像是在风中摇曳的树叶。孤独,绝望,将她的背影染成了黑色。

谁也不知道,那茫茫大海安葬着一个孤独的灵魂,她叫涟漪。。。。。。。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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