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在想,如果这个世界没有太多的区别,人就剩下好坏之分,而不会让一些人莫名其妙喜欢和讨厌一些人。
这是我见完安达之后开始思考的问题。
“南京的那个纪念馆你去过没有?”
新山看着安达问道。
“你是说大屠杀那个吗?”
“嗯。”
“当然去过,有日本人来这边,我都会带过去看看。”
“你怎么看?”
“是历史,历史就是让我们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
“历史……”
新山看着眼前早就凉掉的烤鸡肉,历史两个字好像听起来很沉重,沉重到让我们都觉得很有压力。
“我第一年来的时候,了解到大屠杀的事情是在纪念日时,还以为外面会有很多要对付我的人。结果我上街也没有发现什么变化,大家一样生活,哪怕那些知道你是日本人的中国人。其实很多日本人对这些都有误解,不过纪念活动还是会进行,但我不敢参加,也不敢出现在现场。”
“你害怕他们对你怎么样?”
“我是不想去添麻烦,人的情绪是很容易被煽动,被影响。我现在是一个中国人,我爱上了中国的一切,好几年才去日本看望家人一次,去到那边都感觉很不习惯。”
安达说完停了一下。
“其实我认识的一些中国人不是讨厌和日本有关的一切,他们是讨厌一边叫喊战争给自己带来伤害,一边却不愿意承认发动战争错误的日本人。不过都政治的结果,我们都是普通市民,只能被动接受国家和政府给我们的身份。”
我不知道安达在中国经历了什么,至少他说的那些,我体会不是很深。这可能和我遇到的人和事有关。我喜欢中国,在上海的街头上,到处都有拿着相机对着建筑物,对着人群按下快门的人,在江边看轮船,在高楼上看下面的车快速飞驰而去,一切都与日本很不一样,或许是我迷上了一种从没有过的体验。
我和新山在南京呆了两天,到达南京的那天晚上,因为太累了,我们在安达的店里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已经快中午。
“新山的比赛是下午两点吗?你们快去洗个澡,我请你们吃午饭。”
安达看着我和新山一脸亲切。安达的妻子是个短发的中国女人,她不太会说日本语,见人有些害羞,和安达说话的时候一激动还会轻轻地打一下安达。
“今天刚好学校放假,我准备带着一家去看比赛的。”
安达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当天的比赛正好是星期六。他决定带着孩子去看新山的比赛。
比赛在一个体育馆门口举行,现场来了很多年轻人,他们大多和新山的打扮相同。比赛是一对一的淘汰赛,南京站会在所有比赛选手里决出20名,之后再上海站再决出10名,最在北京站进行最后总决赛。
“有没有信心?”
新山在做着热身运动,现场比赛选手只有三个日本人,上百名选手里面有二十三个外籍选手,新山说比赛对选手没有条件限制,报名就可以参加,所以在第一站的人数会超多。除了新山,其他两个日本来的选手也是赞助商提供的费用前来参加,大家都比赛都拥有极高的热情,现场的选手都在研究场地和设计动作。
“不清楚,反正我会尽力。”
新山和其他两个日本选手聊了起来,对接下来的比赛还有动作进行了讨论。他们好像之前就认识,彼此开玩笑的样子很亲近。
比赛进行了两天,第一天是初赛,直接就把上百名选手淘汰掉剩下二十名,第二天的分站决赛比的是下一站的名次排位。
新山表现得很完美,他很轻松的拿下了第一名,而其他两名日本选手也拿下第三和第五名。
“以后来南京就找我。”
在车站,安达拥抱了我们。日本人很少道别会拥抱,新山见怪不怪的样子却很搞笑的答应了安达,我也知道新山还会再来,至少他没有离开中国的打算。
新山说中国太大了,而且每个地方都人和物都不一样,不是呆上一个星期就能了解的。我听新山这样说的时候,感觉却像是在听一个旅行家讲述自己的旅行体验。
去上海的路上,我和新山聊去关于来到中国之后的见闻。
“你都去过什么地方?”
“我刚刚来的时候都在中国的南方呆,广州,深圳,还去过香港。”
我用电视上看到的画面来想象中国南方大城市的形象,我没有去过那些城市,但新山介绍得很入血,有血有肉的城市很精彩,有自己的人情味,有自己的历史文化,更重要有着自己的美食文化。中国人讲究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新山说中国每个地方的人性格也不一样,这点我能理解,京都来东京生活的人,我都能分清楚。每个人的习惯总会带着从生活过地方的痕迹,很有趣很奇妙。
新山说自己的目标是去美国参加职业赛,不过现在想在亚洲地区先到处走走,见识一下不同地区和国家的水平。
平时吊儿郎当的新山,原来有自己默默在努力的事情,就像我一直默默在为自己家的干果一样努力着。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新山不一样的一面,颇有魅力。
“其实每个人都想努力一把,让自己变得更好,以前对世界充满激情时,就会觉得努力要大声说出来,让大家都认同和鼓励自己。现在明白什么是现实,比起到处宣传自己的努力,还不如默默努力更让自己感到有力量,用结果来让大家改观是一件很酷的事情。”
我相信新山一直很努力,只是我没有看到,我问他为什么讨厌虚假的东西,这点在日本大多数人都这样认为,至少在我身边的人都这样认为,我说大多数,只是世界没有绝对的事情,或许真有一部分日本人是这样的。
“我遇到太多了,觉得恶心。”
恶心!我想起了刚刚来到中国时的一件事。我不是对事情觉得恶心,而且有个中国人和我说他们的行为很恶心。
章霖是我认识的第一个中国朋友,他说自己家在杭州,离上海很近。我跟着他走在上海的街头上,他夸夸其谈地和我介绍那些我没有看过的东西。他来上海五年时间,读书到工作一直都在上海。
“为什么他们可以在这个地方吸烟?”
我在街边一个路口,看到一家食品店门口有两个吸烟的男人,他们手里拿着香烟和对方开心地交谈着。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大,香烟燃烧殆尽的烟头就被随意戳灭扔在了地上。
“没什么,虽然我觉得恶心。”
我不理解章霖说的恶心,只是觉得那样做让我很不适应,不过他更多表现出来的是见怪不怪的态度。后来我慢慢发现,中国比起日本自由多了,人们可以在街头上随心所欲的大声说话,在车里接打电话,东西也不需要分类的乱扔,一切对于我来说都是新鲜的,这样的场景在日本新宿我有看过,不过也是偶尔一两个上班族会这样,他们把自己喝得烂醉,一副报复社会的样子做着恶心的事情。
回到上海,我和新山在南京东路的餐厅吃饭时,看到了努奇的新闻报道,他受到了追捧,在电视节目上大谈拳击精神,他还谈到我,把我形容成不懂礼貌的小人,目光狭窄只懂追求名利庸俗的下等人。
“看吧,被人任意摆布的滋味是不是很恶心,那明明不是事实,他却在电视节目上大谈特谈,好像一切都是真实的。你有没有想过,以后这或许会被后人当成真实的历史。”
“就像安达说的那些吗?”
“谁知道,这个时代,什么都是假的,我不敢相信。”
努奇一战成名,新山认为我被利用得太廉价。我看着努奇一副正义感十足的样子说着豪言壮语。不知道被他带动情绪的人们,知道一切都是安排好的,会不会感到失望,如果是我,一定会很伤心。
“说到底都是为名为利。”
新山认真地吃着面前的炒饭,我看着眼前的烧肉却没有新山说的那么伤心。努奇想要名,想要利。而我之前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拿钱干活,或许我没有羞耻心吧!这点确实让人绝望。
“比赛还有几天,你有什么打算?”
星期六才是第二站的比赛,我们到达上海时是星期一,时间一下子变得充裕起来。
“你说你之前在上海读书的,这边你应该也熟悉。”
“是那样,那你之前不是也来过上海。”
我们好像在为什么事争执,其实是大家都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心里想着让对方安排计划。
“不然找田一问问有没有工作介绍一下。”
从努奇那赚的钱还有一些,足够我花到回国,但是回去之后我可能面临失业问题,还是要利用能赚钱的机会。对于赚钱的想法,我们达到了一致。我打了电话找田一,结果他被抓了,因为做非法中介,出现诈骗事件,他被拉去做替死鬼。
我拿着电话,听着对方说完田一的事情,然后我告诉新山,田一被抓了。
“告诉你的人是谁?”
“我怎么知道,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应该是中国人。”
“真是倒霉的家伙。”
我很清楚,田一被抓,很快新闻就会说,日本人来到中国做坏事,事件被放大,问题矛盾就加深。一下子没有计划,新山看着眼前没有吃完的炒饭,有种突发奇想地对我说:
“不然我们在餐厅找找有没有什么工作?”
餐厅?我当然同意,之后的一天,我们跑了很多地方,我不好意思打扰在上海的同学和朋友。好不容易我们在滨江那边帮一家日料餐厅,主要的工作是帮餐厅拉客人进去吃饭。我们走上街去,拿着招牌和传单,拉到一个客人有十块钱的收入,只要我们拉的客人够多,我们的收入就越高。
第一天做下来,我拉了二十二个客人,新山才九个客人,他心急地到处观望,看着过路寻找吃饭地方的路人,日本语都奔了出来。
“你温柔点可能会好一些。”
我试着安慰和传授办法给新山,新山一副很不爽的样子,他叹着气。
“太难。”
确实很难,连我都觉得很难,我们的努力只换来了几天的生活费。章霖在上海自己租房子住,我和新山就在他住的地方打地铺,勉强度过几天之后,新山的第二个分站赛开始了。比赛还是两天,分两轮进行,剩下的二十个选手都是这项运动里面的高手,眼花缭乱的动作我只是觉得很好看。
上海站的比赛比南京站要热闹很多,现场来的人数更多一些,现场到处是运动品牌的宣传用品。而且现场还提供了免费的饮料和部分食物。
“这回不怕饿肚子了。”
新山咬着面包,我拿着运动饮料,谁都没有想到我们过了几天什么样日子。其实我们不需要那么苦,我明明还有拳击比赛赚的钱,可是彼此默契地想要靠自己熬一把的决心,后来想想却很幼稚很珍贵的经历。
“感觉这样做很不好,来这里吃免费的东西。”
“有什么不好的,我是参赛选手,你是……我的助理。”
为了吃的,我都变成新山的助理了,一个连极限运动是什么规则都看不懂的助理。新山的赞助商只提供他比赛期间两天的食宿,这点让新山有些不满意,可是我觉得已经很好,而且比赛赢了还有奖金拿。
“如果我可以赢多点比赛,就不会是这样的待遇。”
新山在比赛场上充满了热情,他对比赛总是信心满满,不过紧张的情绪还是相当明显。
“是不是每个参加比赛的选手都会紧张的。”
“会吧,我问过不少人,都会紧张,有时状态好的时候就不会,反而是会更加兴奋,然后发挥也相当完美。”
上海站的比赛新山只拿下第二名,不过那样的结果他还是能晋级去北京参加最后的总决赛。
“真没想到。”
新山看着比赛最后的名单,日本的三名选手都晋级了,分别是第二名、第四名和第七名。而晋级的选手有一半是中国的,还有两名来自巴西和美国。
“这个人很厉害吧?”
排在第一的是一个巴西人,我不认识到底哪些名单上的人,也不知道他们的实力怎么样。
“还不错,他今天状态很好,发挥很到位,也很稳。”
“看来有机会保持冠军了?”
“不一定,我比较欣赏这个人,可惜他退赛了。他技术难度不算很高,但勇气可嘉。”
那是一个叫高飞的中国选手,听说今年才19岁,我对他印象也很深。他目光很坚定,比赛时很敢于挑战同场选手,只要有人比他选择更高的地方跳下来,他就会选择比所有人还高的地方跳下去。他最后是摔伤脚在中途放弃比赛,当时所有人都用热烈的掌声送他下场,我看得也很激动,为了他送上了掌声。
北京的比赛还是要隔一个星期,在下一个星期六,我们从上海坐车去北京,两个人已经开始打算去到北京找什么工作来做生活费。不过到了北京的我们并没有找工作,而是去探望田一,田一看上去没什么不一样,他平静地和我说,他被人出卖了。
被人出卖的田一摆出了认命的架势,我和新山靠着我原来参加拳击比赛的钱过了那一个星期,比起上海,北京总决赛人也很多,可是现场的气氛感觉冷淡了一些。
一对一的淘汰赛,比赛的节奏让人很紧张,最让我意外的是美国选手和巴西选手在第一轮就被淘汰出局,很快第三名和第四名也出结果了,两个都是日本选手,而第一名的竞争,落到了新山和一个叫徐长的中国选手身上,徐长看起来比新山高一点,高高瘦瘦的,脸也很长,两只眼睛有些呆滞,我不是很喜欢这样的脸。
比赛开始,对方完全被新山压着,整个气势看起来都没有翻转过来的机会。现场的主持人拿着麦克风,很努力地为徐长鼓励着。
“看来是一场中日大战,徐长就是我们的代表,做个民族英雄,是时候为人民争光。”
我不明白为什么主持人会用那种话语,不过让我想到一些日本的电视节目,节目里的主持人也会夸大用词来形容一些事件,我个人很不喜欢。不过在主持人的带动下,现场的中国人都用期待的眼神注视着徐长,如果徐长能赢,我可以想象大家那副扬眉吐气的样子。
或许是现场观众打气的关系,徐长在做最后一个动作时,突然超水准发挥,连着追上了新山一些距离。不过新山一副毫无压力的姿态,稳定的把剩下的动作完成,还是拿下了最后的冠军。
“有钱了,晚上我们去吃顿好的。”
新山满头大汗,看到结果时跑到我面前,高兴地对我说。
“奖金是多少?”
“好像是一万块人民币。”
“那很不错。”
“对啊。”
拿奖拍照,微笑地对着媒体说了很多自己对比赛的心得体会,新山被很多人包围着,我像个边缘人,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新山接受他应该得到的一切。
“有什么了不起。”
“也不能那样说,这项运动来说,日本的水平确实比我们高。”
“反正我不爽。”
坐在我身边的是两个打扮潮流的年轻人他们之间的对话我很理解。中国选手会邀请其他地区和国家的比赛选手一起聚餐,而新山没有被邀请。我和新山回到宿舍,吃完饭后,在原来玩棒球的草坪上,俩人躺在草地上,看着没有星光的夜空。
“你什么时候回去?”
“这个月吧,不过我要去上海一趟,我想和章霖道别,来中国这几年他对我满照顾的。”
“嗯。”
“你有什么打算?”
“我过几天去香港,之后去新加坡,年底回日本一趟,然后就准备去美国参加职业赛。”
“真没想到你都计划好。”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几天后新山送别了我,他说回日本就找我吃饭,我们在车站挥手道别,看着新山,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想过在中国会遇到新山这样的日本人。
我在上海停留了一天,章霖知道我要回国,特意做了一顿饭请我吃,还邀请了我的同学来。在浦东机场的候机厅里,我看到了努奇被打倒的新闻,一个业余的拳击手,把努奇狠狠打倒在地,我想那些崇拜过他的人一定很失望吧!努奇面对媒体,大声叫喊对方犯规,至于犯规的原因,大家都好像不太接受。
我回到日本半年后,新山果然打电话来找我,我们约在原宿的餐厅里吃饭,他苦笑地对我说,自己被玩了。我从网络上找到新山那次比赛的报道,他不见了,报道里完全没有他的存在,冠军的名字被放大在封面上——是徐长,他在照片上的样子相当高兴。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新山在两年后,拿下了美国职业赛的冠军,他成为了日本的骄傲,而我却很想知道,这个世界,还有多少比赛是真实的。
离开中国已经好几年,留在我脑海中的中国美食,总是催促着我再去一次的心情。